Chapter Text
12
送来卷宗的南阳请他“顺便”留心近来可有诡秘之物出现。
权一真从来不读卷宗,多是北方、东南两位武神把简单粗暴且就脚的任务送来,再带走惨遭搁置的棘手玩意。这回本该南阳接手的妖物实在神出鬼没,零散的线索显示它的行踪散布在西方内陆,此外便无迹可寻,再怎么说,也远非南阳“借个道”的功夫就除得掉的。不得已,他只好“顺便”提醒权一真帮忙留个心眼,最好则是“顺便”把妖物解决掉。
幸好权一真脾气再古怪,也知道自己现在的名号好歹是个“武神”,该他出马时,他不会推搪。
“你说那物自鬼市流出。”权一真道:“鬼市在哪,我杀过去便是。”
风信摇头道不知:“鬼市并不凭依在任何土地之上,它的入口可以出现在任何地方,它也可以断绝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对于鬼市不欢迎的人而言,它是没有一条真正的道路可以通往的,所以,并不是想就可以去……哎,反正你干你的,想起来了顺便看看就行,不必刻意寻它。”
权一真不答话,皱起眉头。
风信怕他往心里去了,再补充道:“上天庭与鬼市河水不犯井水,是这些年来不成文的共识,你要打架,也千万别闹到人家地盘里去。”
待风信离开,权一真的视线落在他留下的卷宗上。
卷宗外面都会描上简单的图腾,用以辨识里头的内容,最常用的不外是祈福、消灾、悬疑之事,至于棘手得闯出了名堂的,则各有特殊的标识。
权一真定睛,看着卷宗上那朵不祥的红花。
他最近见过太多次了,十分眼熟。那张面具系在脑后的绳子末端,背着天空盛放的赤红石瓣总是安静地垂在发间,鲜艳得如同吞噬了所有光芒。
只有这么一回,他撕开了卷宗上的封条。
13
引玉取下面具时,发丝勾住了血石花的银托,他皱着眉头,折了那根头发。
化出来的肉身不讲受之父母那一套,事到如今,没什么好心疼的。
他有事要到人间一趟,而最好的伪装,就是不作伪装。引玉看着桌上的“酒水”,挣扎片刻,拿起来一口闷了。
瞬间,口腔里充斥着腥臭的铁锈味,一阵反胃的酸水往上直涌,引玉头皮发麻,连忙又拿起备在一旁的清水猛灌,努力吞嚥。他捂着嘴,直到口里的味道散得差不多了,这才勉强站好。
他实在是无法习惯人血的味道。
只是,隐藏鬼息的法宝虽然千千万万,却往往有迹可寻,要在接下来的行动里杜绝节外生枝的可能性,他只能采取最原始并且最有效的办法。
若是师父知晓,怕是要气得他一脚踹开深埋沙土中的棺材板,徒手掐死他这个有辱门楣的不肖门生。
……不过,自他成鬼那一刻起,他所干的就净是背天道而驰的勾当,早就洗不清了,事到如今,也只能祈求师门上下一千零七人早日投胎入轮回,起码眼不见为清净。
引玉确认自己身上逐渐散发出接近活人女子上下的阳气,这才披上新造的衣裳,打开紧闭的窗户,晒干一身阴冷的鬼气。
以防万一,在绑上綑仙索之前,他最后一次接上极乐坊的通灵阵,确认一切运作良好。如无意外,他开完了这小差,还赶得上在日出前回到鬼市。
“报——”
“西北敌袭——”
“报——四一、六七阵眼破——”
引玉脸色一变,已经来不及着装,他抄起本来用不着的匕首,转眼间已掠至门前,足尖与骰子同时着地。
14
“你在这里。”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引玉喘着气,瞪了瞪旁边那个脸不红气不喘的混蛋。
权一真摸了摸手上正在癒合的伤口,一双黑亮的招子眨得人畜无害。
鬼市精锐实力如何,除了花城本人恐怕没人比引玉更清楚,他能够顺利取血施法引开追兵、并且拖着不在状况的权一真逃出十数里开外的郊野,实属极优秀的超常发挥,连引玉都禁不住自满一番。
当然,是在搞清楚这位西方武神是如何迷路迷到鬼市来的以后。
权一真方才已经回答过一次,除了“办事”他的确没有更加贴切的答案,所以,他只好在等待引玉自行得出结论的间隙里,好奇地打量引玉的脸。
跑到花城他老人家地盘上鬼混的神官每个月总有那么三数个,引玉虽然瞭如指掌,却从不会一一深究,这些“不速之客”的来意他都心里有数。
但是,像权一真这样不遮不掩,横着一身霸道至极的灵光逕自闯入鬼市的傢伙,就是戚容的手底下也没出过几个。
“你知道,”引玉扯掉罩在权一真身上的无影帐,不怎么温柔地往乾坤袖里塞:“像你这种,上天庭的神官——哦,还是个武神,大摇大摆,来到鬼市,在我们看来,是什么意思?”
他刻意把喘息穿插在断句之间,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狼狈之余还能增添几分压迫感。可惜权一真不吃这套,他努力地想了想,仍然没有头绪,只好不耻下问:“是什么意思?”
权一真发誓这真不是他没把引玉当一回事,所以才不躲不闪。在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引玉的匕首已经钉在权一真斜后方的树干上,刀背离他的动脉只有半分。
“是宣战。”引玉用权一真从未听过的声音冷冷道:“我不知道你为何非要对我纠缠不捨。我两袖清风,身上没什么便宜好占,由着你胡闹也无妨。只是,胡闹也得分清楚对象,有些事,就是您奇英将军大驾,也碰不得的。”
花城于引玉有恩,权一真这回莽撞,确是触了引玉逆鳞,教他动了肝火。只是,引玉亦知道权一真身上并无杀气,他只身闯进鬼市,也许真的如他所说,不过是“办事”罢了,否则,以权一真的实力,鬼市不可能毫发无损。
不然,方才引玉用的,就不是刀背了。
引玉一根弦绷得正紧,他的腕骨就抵着权一真的喉结,也就是说,权一真一呼一吸都在引玉掌握之中,他占了先手之利。饶是如此,他出手并不是希望权一真还手,权一真应该乖乖听了他的话,然后老实道歉。
冷不防的,引玉五指一麻,是权一真扣住了他的穴道,他在失去了触感的状态之下,连自己是怎么把匕首放开的都不晓得,只得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腕被权一真举到眼前,无法控制的微微颤抖。
引玉动弹不得,他心里顿时充满了非常非常不妙的预感。
“你的刀很快。”权一真道:“甚至在正手拔刀之后,能够无缝地反手出刀。但是你最开始练的肯定不是刀,不然你的刀不会这样走。你一定是在中途强行换了一个流派,又练了好多年,所以我差点没看出来。是剑吗?你以前是学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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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一真没能躲开引玉的刀是他对引玉不设防,若要深究,还能怪引玉难得开放观赏的脸、还有他身上隐约的人味儿太新鲜的缘故,这才教他一时看呆了。至于引玉没挣开权一真,那便是单纯的实力悬殊,字面意义上的在起手没多久就被权一真反手抓住了七寸。
寥寥数语间,引玉仿佛在曝晒的日光之下被生生的穿肠挖肚,血肉里埋藏得最深的毒瘤重见天日,痛得他一时站不住脚。
权一真便趁机观察引玉手上的茧——就算是鬼,只要没有刻意改变相貌,生前的身体特征在死后还是多少得以保留的。果不其然,引玉手上有剑茧,也有笔茧,但是总的来说,伤痕并不算太多。
他还发现引玉的手指很长,并且因为没有血液流动的关系也很白,在习武之人当中算是秀气的。
“放手!”引玉微愠:“我根本不是你的对手,我使的是刀剑拳脚还碍着你了!?”
权一真依然纹风不动,他无视引玉的挣扎,继续盯着引玉的手看,忽然,他皱起眉头:“你的手筋怎么有接过的痕迹?”
引玉呼吸一窒。
“……对,对。所以我再也提不起剑,从此只能凑合练练匕首了,你满意了吗?”
权一真终于放开了引玉。
他见过许多武功尽失的伤兵,他们活下来了,却再也无法战斗。天不怕地不怕如权一真,也不敢想像废了武功到底是什么感受。
引玉的语气很轻,就好像光是把这句话挤出喉头便已经花光了他所有力气的轻。权一真看着握着右手低下头不愿看他的引玉,生平头一次意识到,自己似乎说错话了。
不等他踌躇,引玉突然道:“我方才取了你的血,还剩两三滴,我会加固结界,你以后别来了。你的约我自然会赴,前提是你不做多余的动作。”
“……我不是故意找你麻烦。”权一真绞尽脑汁,艰难地解释道:“我在找一样东西,没想到遇上了你。”
他说的不全是真话,要不是无意中得知引玉与这差事之间的联系,他一开始就不会上心了。不过,他的确没料到的是,他人还没踏进鬼市呢,引玉就从不知道哪个角落冒出来拖着他死命地跑了。
引玉的手腕还是没有知觉,他搓揉着发痠的骨头,淡淡应道:“是吗?你找的什么玩意儿,说来听听,要是找上了鬼市的宝物,我也好赶紧阻止。”
“不。它应该已经不在鬼市了。”权一真一边掏出卷宗,在半空中打开,一边道:“我在找的是这个。”
引玉皱眉道:“怎么连封条都没有?”他一目十行,登时便睁大了眼睛。
“怎么样?你知道它在哪里吗?”权一真连忙问道。
引玉看了看他,也掏出了一卷卷轴。鬼市的卷轴内容更加详尽,连妖物的模样也都仔细描摹下来了,引玉没有让权一真细看,不过二人已经心里有数。
引玉喃喃道:“不应该。此物虽然血债累累,但是目前害死的,都不过是魑魅魍魉。上天庭这是何必插手?”
权一真则是神色一凛。
“……你也在找锦衣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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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玉忍无可忍,终于开口道:“有什么好看的?”
权一真呐呐道:“不知道……”
“……我的意思是,你能不能别看了?”
“我看又如何,不看又如何?”
“……唉。”
引玉几乎就要把面具盖回去了。只是他已经在外头露过面了,这张脸他日后还用得着,绝不能就此与“下弦月使”扯上关系。
话说回来,方才在鬼市那么一闹,其他鬼许是没认出他来,只是花城那边不好说,在回城之前,他得拿出能够说服花城的成果,证明他失礼的行为具有其价值。
至于短暂结盟的权一真,他以后到底会否荣登鬼市不欢迎名簿,就得看他接下来的表现了。反正,引玉说过他回去要改改鬼市结界,他说到做到。
“事先声明。”引玉一边辨别方位,一边道:“上天庭的任务是‘活捉’,我的任务却是‘就地格杀’,在成功控制住锦衣仙之后,我会对它发起攻击,到时候您请自便。”
权一真点了点头:“我不会让你得手的。”
引玉摇了摇头。又自言自语道:“只是,这东西到底是哪里矜贵,叫上天庭不得不留它一命?”
根据情报,锦衣仙虽然厉害,但是施术条件限制太大,只有对身边的人下手时比较方便,其余情况下都太不实用了。引玉心想,用得上这玩意的人,都是不惜欺骗与背叛的人,如此卑劣之物,于上天庭能有何大用?
就连鬼市也认为此物难以驾驭,它的伪装能力太过卓越,光是保存就已经叫人头疼。加上在受害者里头,有名有姓的鬼赫然榜上有名,在鬼市掀起了不小的骚动,当前人家势力正吵着要个说法呢,所以在引玉众鬼的评估之下,才会判断此物不必留存人世。
引玉思索间,脑后的马尾突然动了动,他无奈地抽回自己的头发:“奇英将军,请问您贵庚?”
“下个月就要二十六了。”
“没人教过你没事不要扯别人的头发?”
“没有。”
“……”
权一真答得诚恳,倒叫引玉不好意思训他了,虽然搞不懂自己的头发有什么能吸引权一真动爪——他只是把马尾绑高了两个拳头,更何况束发的人一街都是,权一真要扯,扯自己的头发不就好了——不过他还是放软了语气,提醒道:“那你就不要动我的头发了,也不要动其他人的头发。”
“哦。”
不知为何,引玉总觉得权一真的耳朵耷了下去。他用力眨了眨眼睛,不明白这是哪来的错觉。
听闻权一真在一战成名以前曾是个流落街头的孤儿,难怪他完全不晓得拿捏分寸。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引玉只好劝自己体谅体谅。
片刻,权一真又道:“你今天看上去不一样。”
“今天本来有点事,不过托某人的福,看来是去不成了。”还害他白吞了一杯血。引玉瞄他一眼,道:“免得耽误贵人时间。”
权一真直觉引玉说的就是他本人,也不知道出于什么想法,他道:“我不急。”
“私事而已,不劳挂心。”
“我不急。”
“……明日再去也不晚。”
“我不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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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谁?”
“这……是新入门的孩子呢。来,……一真,叫师伯。”
“……”
“……哈哈,一真他害羞。师伯您坐,不用招呼我们。”
“哦。……对了,你是谁?”
“我是引玉啊。”
“引玉……?引玉这么高了……?”
权一真默然不语,看着引玉这边厢打扫积了半寸落灰的屋子,那边厢给拄着拐杖打量他的痴呆老伯打水,没多久便娴熟地煮起了一壸茶——茶叶是引玉带来的,清香扑鼻。
引玉走过权一真身边时,压低声音道:“你不用说话,找块干净地方坐着就行。”权一真点了点头,想也没想,便原地坐下。
许是怕怠慢了西方武神,引玉也给权一真端了一杯茶,权一真有点新鲜地接过。他没有拜访过什么人,只有在战役后的庆功宴上他才会勉强坐到所有菜色上齐为止,就连奉茶这种最基本的礼数,于他都是不必要的知识。
茶还烫嘴,他呷了一口,没品出什么名堂,只觉得这茶没有记忆中尝起来难喝。
引玉跪坐在老伯脚边,不知道是不是绑起了头发的关系,他看上去好像更年轻了。黑白分明的眉眼灵动如生,苍白的脸庞在烛火之下镀上了一层血色,他的嘴角则噙着得体的笑。
“我马上就能走了,不用困在这鬼地方养伤。”
“师伯说得是。不过,您可千万别急着运动,不然伤上加伤,到时候,您就得在这里再躺上一段日子了。”
“这可不行,我得回去,观里没我看着,引玉那孩子怎么撑得住啊。”
引玉的笑容有些苦涩:“对啊。怎么撑得住呢?”
权一真百无聊赖,难得把过了耳朵的话都听进去了,他心道,这老伯看来是个傻子,认不住人不说,就连自己的腿已经断了都没发现么?别说养伤了,这怎么可能还走得了呢?
再看引玉。他正专注而温柔地听老者说那些权一真听不懂的话。直至此时,权一真才注意到,引玉今天难得不是黑衣,原来是换上了一身道袍。这身装扮在引玉身上实在太过自然了,就像一个最普通的道门子弟,教人完全不觉得突兀,是以权一真这才突然发现。
这是他生前的衣裳吗?
如果不知道他是鬼,只消一眼,任谁都会觉得,这是个看上去就很靠谱、而且很好说话的道长。他长得还好看,武功也不差,身边一定有很多知己好友,说不定本来还有机会飞升,他一定被寄予了很大的厚望——跟自己不一样——生前的引玉,就是这样的吗?
权一真不知道。他不曾好奇过别人的人生,只是引玉的眼睛——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已经觉得这不是一双属于鬼的眼睛——太过清澈,太过明净,教权一真一看之下几乎就能笃定,这个人的人生绝对就是如此。
引玉的人生一帆风顺。
“可是他们心中早已经看不见道了。他们以为引玉是他们的道,便不去走自己的道,把一切都倾注在引玉身上。引玉,他们会毁了引玉——”
权一真猛地一震。他转头看向引玉,只见引玉轻轻握住老者剧烈颤抖的手,温声道:“师伯,师伯。没事了。已经没事了。”
引玉字正腔圆,说得掷地有声,就连不明就里的权一真都差点被他说服了。可是,恍惚之间,权一真却好像听见他在说。
“已经太晚了。”
他们又坐了一会,大概是不想让权一真听见多余的事,引玉说他要扶师伯到外面散一会步,他怕权一真无聊,告诉他可以不用跟上。权一真便飞到半空,抓来一片云朵,坐在上面,看引玉体贴地照料那老者。
他让权一真跟来还有一个条件,就是不要让上天庭知道他一只鬼跑到人间与凡人接触。人鬼缘尽,不管是出于什么理由,是恶意抑或善意,非人之身,都不应该扰乱人间的秩序。
不过,人间本就不乏活人撞鬼的传说,尤其是幼儿、将死之人、还有痴傻之人,他们的魂魄本就不稳,就算看到了鬼,也不能怪谁。
权一真趴在被太阳晒得温暖的云朵上,看着引玉二人的身影,再次感慨上天庭的规矩还真是难懂。
不知道那两个人说起了什么(权一真是有办法偷听的,但是他并不好奇),引玉朝老人笑了笑,刚好教权一真瞥见那小半张笑脸。
“嗡——”
权一真在耳边挥了挥,发现耳畔根本什么都没有,那不是虫鸣,是他耳鸣的声音。
一阵微弱的电流在权一真眼前快速地闪过,他用力闭起眼睛,零碎的画面却在眼前闪现。
那是一张同样角度的笑脸。
“什……”
权一真正要细看,眼前一切却骤地恢复正常,他的视野十分宽广而清晰,耳边只有风的声音。
引玉背对着他,正耐心地等着老者跨过石阶。
权一真愣在原地,喃喃道:“……我是不是,在哪里……”
……见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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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一真察觉引玉身上的鬼息终于隐约散发而出之时,正巧天色已晚,引玉便告了辞,他转向权一真,道:“……一、一真,走了。”
他没有带走放在桌上的玉佩。权一真道:“你的玉佩,不带走吗?……师兄。”
两人被这陌生的称呼叫得浑身不对劲,引玉僵硬了一瞬,干巴巴道:“哦,一个小小的护身符,我故意放着的。”
老者曾经一定十分疼爱引玉,只是如今,他连站在自己跟前的引玉也已经无法分辨了。也罢,老者就算痴呆,也辨得出人鬼之别,若是引玉露了马脚,恐怕只是徒添不快。引玉深深看了眼进屋以后便不再搭理他的老人,转身离开。
走出一段路以后,权一真问道:“有人照顾他吗?”
“我那时候拜讬了附近的猎户家里的夫人。不过,他们年事已高,这次来到,师伯的屋子已经很久没人打理了,也不知道……”
引玉没有再往下说,权一真又道:“你需要人照顾他吗?”
“当然。要不是鬼市实在太过忙碌……”引玉一口气叹了一半,惊讶地转向权一真。
权一真道:“这里是西方,只要我托个梦,总会有人帮忙。”
“这,这不至于动用上天庭的力量吧,何况,正如我最开始所说,这只是我的私事罢了。”
权一真皱眉道:“跟上天庭没有关系。”
言下之意,他奇英将军开个小灶,没人敢多嘴。
引玉的神色难得流露出几分惶恐。
“你这样坏了规矩,对其他凡人不公平。像师伯那般无依无靠的人,世间多不胜数。”
“你不也坏了规矩。”
引玉一愣,他呆呆地看着权一真。
这实在太新鲜了。再加上引玉这副减龄的打扮,像极了那些弱小无助的凡人,叫权一真有种说不出的奇异感受。为了说服引玉,他又道:“我的信徒都很有钱,这点小事难不到他们。”
他不知道在引玉听来,这就像是大户人家的少爷在小奴婢面前炫耀一样。但是权一真确是出于好心一片,引玉自然不可谓毫无触动。
他像是终于想起自己没戴着面具,简直尴尬得不知道眼睛该往哪里放:“方便的话……那就……劳烦……。”
权一真颔首,又见引玉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他歪头:“?”
引玉沉默良久,直至权一真以为他不打算开口了,这才缓缓道:“……没有。只是觉得,难得你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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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一真晕乎乎地看着引玉将缠满了捆仙索的染血麻衣搭在刚找到的枯树上,惊讶问道:“抓到了!?”
引玉点了点头,在树根架了一圈柴火,又施咒把挣扎的血衣得扎得更紧实:“抓到了。这东西还挺好骗的,我本来以为它不会上当。”
“怎么上当?”
“以为自己的宿主真的消失了——谢谢你的血。”
引玉领着权一真走了一天,挨家挨户的要衣服,途中他的鬼息数次压不住了,便跟权一真要了几滴新鲜的血,他谢的是这个。权一真忆起引玉着自己将血滴到他的手背上,这才放到嘴边像猫一样舔下的模样,不由得走了个神。待他反应过来,引玉已经在准备点火了。
他连忙上前按住引玉:“等等,你要烧了它?”
“对啊?”
引玉奇怪地瞥他一眼。早说好了他们的合作关系在锦衣仙到手的那一刻正式结束,他把权一真从不倒翁变回来已是尽了仁义,这呆子没动手抢货,引玉自然不会好心告知——他们的目的本来就不一样。
“你要抢也可以,”引玉就好像没把权一真捏着自己的手放在眼内一样气定神闲,他还贴心提醒道:“不过,这衣服仍然认得你,你碰到它的同时,它就会开始吸收你的法力,我的捆仙索不一定捆得住它——我们现在是敌人了,我不会解救你第二次。”
引玉捕获锦衣仙的方法极其单纯,他让权一真穿上疑似锦衣仙的衣服后,先以捆仙索连人带衣把权一真裹起来,发现目标后,再将权一真嘭的变成不倒翁,让他从衣服里脱身的同时,锦衣仙也因为捆仙索而失去了化形的能力。
是他不及自家老板一般精通这个不倒翁的法术,这才导致权一真在变回来的时候乱了三魂七魄,久久没回过神来。这也是引玉把权一真丢在一旁就开始处理锦衣仙的缘故——图个公平。
只不过,引玉所言非虚,权一真能不能把锦衣仙拿到手而不被它所支配,也要看他的手段。
他心里已经算好了权一真的每一步。如果这武神真的笨到直接动手抢衣服,也不过是方便了自己,可知在锦衣仙的控制下,他将会直接听命于引玉。
如果权一真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他就会知道这衣服碰不得。那么,他能采取的行动只剩下一个——攻击。
引玉已经准备就绪,他心道:“来吧,虽然我的法力已经不足以再次把你变成不倒翁,不过封住你的行动是绰绰有余了,只等你发动攻势——”
果然,如同引玉所料,权一真抬起一手——
……预想中的一击并没有落在他的身上。权一真啪的一掌拍在树干上,把引玉困在他和枯树之间。
引玉愣愣地看着权一真,只见后者近在咫尺的眼眸里波澜不惊,定定地也盯着自己看:“我不想伤害你,给我。”
20
裴茗打了个喷嚏。不过北疆浪子打喷嚏也潇洒过人,他怀中的女郎娇嗔道:“不知又是哪个姑娘思念郎君了?”
他凑近女郎鬓边偷了个香:“难道不是你么?”
裴茗自然知道不是,不过他没想到,所谓“姑娘”竟是他的好同僚权一真。
此时,权一真在心里愤愤想道:“那个混蛋说的根本不对。”
军中的人找到他的时候也是像这样把他逼到墙角,差别只在于军队人多势众,以及自己手上一时没有武器,所以只好以掌代枪,叫引玉无处可逃。
他发誓当年自己也是被人用这种语气呼来喝去的。
但是引玉的表情完全不对。
“莫、”良久,引玉终于颤声开口:“莫名其妙!你这是以武神的身份命令我了?你当我是你的信徒,我非要听你的……”
许是因为距离太近,引玉本来就不敢大声,说着说着声音也低了下去,他不自然地别过面,试着挣开权一真的桎梏。想当然尔,权一真的手掌纹丝不动,倒是引玉本来苍白的脸上也急得泛起了红晕。
权一真不禁吞了吞口水。
引玉的眼睛如同他记忆中的初见一样清澈,如今还添了几分(接近惊慌的)灵动,拜此所赐,权一真至今没办法一视同仁,把他当作一只普通的鬼来看待。
他想到引玉逗弄针老鼠时不自觉流露的笑意,陪伴在那痴傻老头身侧时淡淡的痛色,还有……还有他抓着自己的手掌,以指尖一笔一划明明白白地书写的专注。
他从来没有在上天庭的任何一个神祇身上、甚至是人世间凡尘滚滚里感受过的触动,通通都是引玉带给他的。
这样的引玉因为某些他不知道的原因死去了,他的身体如此冰冷,想来他真正的遗骸也已经在某个地方腐朽粉碎。尽管面前的他因为饮了人血(以及神官的血)而暂时变得温暖,只是权一真感觉得到,每一分每一刻的经过,引玉都在持续地失温,直到外来的血液再次静止流动,他也将完全失去此刻最后一点的暖意。
权一真不希望这样。
他不想伤害引玉。
好想亲近他。
至少要让他暖起来。
几个乱七八糟的念头在权一真的脑子里绞转,化作了一把听不见的声音,终于为他指点出眼前迷津。
就在引玉震惊的目光下,他缓缓地凑近着,坚定不移地,小心翼翼地,贴上了对方的唇。
21
是那个不完整的法术一来一回的,害他傻上加傻了吗?
引玉在发出了几声含糊不清的咕哝后当机立断地放弃了沟通的尝试,却更显耳边啾啾作响之声如何缠绵。短暂的角力之后他落了下风,他的双手被固定在肩膀边上动弹不得,只有指尖难耐地蜷缩着,而手心久违地湿润了。
据说出于对生的渴望,鬼都会有意无意间被凡人的阳气勾着跑,哪怕一口阳气下了漏风的胃袋,转眼还不是就要消散。引玉没有经历过这个阶段,他甚至会因为血锈的味道而产生如同凡人反胃的错觉,这让他总是与众鬼格格不入;同样地,也是这样的他,第一次因为某种叫嚣着想要被填满的空虚,而主动撬开了权一真的嘴巴,发出了不自量力的邀请。
权一真自然恭敬不如从命。
神官的护体真气对邪煞之物是有害的,亏得引玉底子不弱,这才没被扑面而来的罡气侵蚀。然而那些尖锐温热的气息仍然不住地刺激着外露的肌肤,差一步便要化作疼痛的陌生电流一直没有放过引玉。
就像是置身烈炎之中,终于没有可以燃烧的血肉。
引玉猝然睁开眼睛。
权一真被他的舌头勾着追逐了一轮,他学得快,早已反客为主,肆意侵略,似乎就要以唇舌让引玉在这里窒息而死。毫无防备地,他被引玉狠狠踩了一脚。
“呃!”
趁权一真吃痛,引玉总算跌跌撞撞地挣开了他,并且远离了那棵该死的树。
清醒的同时,引玉意识到自己浑身正燥热得很,他定了定神,以袖口遮住小半张脸,边退后边道:“不、不对!”
权一真扯了扯领口,露出因为兴奋而发红的脖子,引玉像是被烫伤了一般连忙别过眼睛。
“……锦衣仙给你。”引玉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那么迷濛:“我,我要回去了。”
“当然。”权一真应了前半句,又皱着眉头,否决了后半句:“不行。”
“没有不行!我已经让步了……”
“我不要其他人看到你这样的脸。”
引玉转过身,打了一记响指,身上的伪装随即被黑衣与面具取代。他不理权一真试图叫住他的那一声声呼唤,跑了。
“……”
权一真靠着树干跌坐在地上,光是拉开衣领根本无法散热。
他试探着碰了碰自己的唇。
“……好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