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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特律变人】【马库斯康纳】《聖誕快樂,曼費德先生 》完

Summary:

醫生馬庫斯恨不得殺了導致卡爾過世的元凶李奧
直到警探康納出現在他面前,一個自以為是的王八蛋

Notes:

此為之前寫的《晚餐》的前傳
兩人都是人類
這是個沒有仿生人的世界

目前已預定出本,詳細資訊請查看同人誌中心:https://www.doujin.com.tw/books/info/53657

Chapter 1: 1-3

Chapter Text

楔子

  「如果那時候躺在你手術臺上的人是李奧,而你知道他殺了卡爾,你就不會救他了嗎?」
  馬庫斯.曼費德不知道幾天後,會有人在底特律的冰天雪地裡直接問自己這麼殘忍的問題。而他的手上還握著那個人遞過來的熱咖啡,正緩緩地冒著熱氣,他幾乎想把咖啡砸在那張秀氣的臉上,好扯爛對方無動於衷的表情,讓對方感受一下自己的心到底有多痛,看看這個沒禮貌的警察還敢不敢再問這種蠢問題。

  1

  一個禮拜前,馬庫斯在走廊被諾絲叫住。
  「我知道這違反守則,但我覺得應該要告訴你。」只有非常緊急時才會對外求援的紅髮女子上前拉住他,「是卡爾。馬庫斯,心室纖維顫動。」
  聽到這個名字,馬庫斯立刻放下手上所有的工作,跟著諾絲一路衝往手術室的方向。他趕路的同時聆聽諾絲的報告,眉間因不甚樂觀的情況而愈加深鎖,就因為太全神貫注,他並沒有注意到諾絲在經過警察聚集的急診室門口時稍微警戒地瞄了一眼。他直接轉往消毒室。
  當馬庫斯舉高雙手用背撞開手術室大門,看到躺在手術臺上的人裸露在外的臂膀上那從小看到大的熟悉刺青時,腳步仍然停頓了一下。
  他以為自己的手會顫抖,不但控制不了手術刀的力道,還要分神處理內心的波動。可實際上,病患的危急狀況根本讓他無暇去想手裡捧著的脆弱心包膜是誰的。他必須盡可能輕柔地對著那已經開始出現不協調、不規則的心臟顫動,給予穩定持續有節奏的擠壓,以便維持腦部血流,才能延緩壞死。這是一般順利的狀況。
  但卡爾不是。長年臥病在床的虛弱身體早已分崩離析,就像一具徒有形體的空殼,剖開來後才發現做什麼都來不及了。
  原本應該要進行好幾個小時的手術,僅在半個小時後就宣告結束。心跳停止的嗶聲如尖銳的鑽洞器扎入馬庫斯的耳朵,像破除催眠的暗示,告訴他可以卸下專業的面具,把滿溢的情緒宣洩出來。
  所以到最後他是被拉開的,手術室裡至少有一半的人架住他,剩下的人扳開他緊抓著心臟電擊器不放的手指,再一起把他帶離手術臺。
  馬庫斯奮力掙扎,卻依然只能看著自己被越拖越遠,那扇先前被自己撞開的手術室大門在他面前來回擺盪,彷彿在舉手道別,而他只能從忽大忽小的縫隙中看到護士蓋上白布,果決地關掉生理監視器。
  那嗶得令人頭痛的鳴聲就這樣消失了。他如夢初醒,呆愣在原地,彷彿也同樣被切斷了維持生命的連繫。
  所有人離他而去後,馬庫斯脫下手術帽和口罩,恍惚間才發現自己全身都溼透了,不但滿頭大汗,雙手與手術衣更浸滿了從卡爾胸口湧出來、已失去生命力的暗紅血液。他抱著頭,靠著牆,胸口膨脹得像是要爆炸,但眼淚卻流不出來,他只能不斷深呼吸,以及把低吼壓抑在掌心內好不讓自己崩潰。
  在門外守候的諾絲抱著他,陪他一起滑落到地上,維持一貫堅定戰友的身分扶持著他。馬庫斯抓住她的肩膀,喘著氣試圖從深淵裡爬出。他看著那張美麗的臉,逐漸回憶起在手術過程中,發現卡爾那脆弱的身體有明顯被外物撞擊的撕裂傷,越想越不對勁。心中的懷疑被憤怒綁架,壓抑不住竄流到全身的顫抖,他幾乎是顫著聲開口:「……怎麼發生的?」
  從來不猶豫的諾絲因為這個問題而稍微僵住,還沒想到說詞,背後低沉的男音以更有權威性的威嚴幫她回答了。
  「調查還在繼續,先生。」一個滿頭白髮的魁梧壯漢舉著警徽,像是一片不懷好意的烏雲遮蓋住他們頭頂上的日光燈。壯漢站在他們面前,身後還跟著一個人,他又道:「但希望你能來我們警局一趟。你是他的養子,馬庫斯.曼費德是吧?」
  馬庫斯站起身來,抹除所有的脆弱,眉頭警戒性地皺緊。
  「……有什麼問題嗎?」
  魁梧壯漢收好警徽,那凶神惡煞慣了的臉略帶疲倦,看著馬庫斯的眼神透露著一絲無可奈何。那是一種父親對孩子的憐憫,彷彿在代替卡爾跟他說抱歉,接下來他必須獨自承擔所有的責任。
  「我們懷疑你哥哥,李奧.曼費德有重大殺人嫌疑。」

  2

  知名藝術家卡爾.曼費德被獨生子誤傷致死的消息,毫無懸念地充斥在隔天的各大新聞頭版。一個已許久沒出現在大眾面前的七十五歲老人其實不應該得到這麼多的關注,但卡爾太有名了,無論是藝術界或非藝術界的人,全都聽聞過卡爾.曼費德這個名字,他幾乎已成了新象徵主義的代表。現在他又跟意外身亡扯上關係,如此戲劇性的發展當然值得大書特書。
  卡爾的一生已經夠輝煌精彩了,現在連死亡都能喧鬧得宛如大型煙火盛會般,讓人移不開目光。
  從那自稱是底特律警察局副隊長的人的口中得知消息後,接下來發生的一連串事情馬庫斯完全沒印象。基本上,被迫休假的這一個禮拜他都過得渾渾噩噩的,他甚至不記得跟誰說過話、說了什麼話。
  他在警察局被明晃晃的白燈照了好幾個小時後,出來就被大批記者層層包圍,他連自己的公寓都回不了,所以頭幾天他宛如被丟包的孤兒般輪流在諾絲、喬許和賽門家借住。他們都很歡迎他,也都很能理解,多年的情誼在此時比什麼都來得彌足珍貴。
  馬庫斯內心對他們抱以感激,而他表達感激的唯一方法就是在朋友面前時,盡量保持意識清醒,維持他們所熟悉的「馬庫斯」的基本狀態,接受他們的安慰。但等人都離開後,他又把自己鎖起來,關掉手機和網路,寧可把頭埋在枕頭裡也不要看每家電視臺畫面上那些什麼「一個舊時代的結束」的鬼標題。
  在把自己悶到喘不過氣時,馬庫斯就出門去跑步,讓十一月寒冷的空氣竄入肺部,他會越跑越快、越跑越遠,放任雙腿隨意奔動,不過最後的目的地都很明顯。
  他穿著晨跑的人都會穿的防風外套和戴上防曬面罩,偷偷經過卡爾被封鎖線層層包圍的家,小心地從堅守崗位的狗仔與盡忠職守的警察眼皮下穿梭。沒人能認得出他來,還有人噓聲罵他擋路。
  但他總會看到一名西裝筆挺的男性不時出現在門口,像是注意到他過於好奇的關注與固定都會放緩的腳步。馬庫斯後來就不再去了。
  卡爾的經紀人卡姆斯基一如往常地發揮神通廣大的能力,讓警察在三天後就交出房子。馬庫斯重新回到這個他從十二歲就一直很熟悉的房子,卻說不上來哪裡不一樣了。
  像是為了確定哪裡不同,他開始如鬼魂般獨自在卡爾這棟美麗的大宅裡閒晃,手指輕掃過所有他從小看到大的每件事物,把西洋棋一個一個拿起來在手上把玩,再一個一個高空投籃準確地投入巨型垃圾袋裡。
  他倒背如流每個卡爾年輕時環遊世界亂買的紀念品背後的故事;他對書架上每本被他們翻閱多次而逐漸鬆脫的精裝版藏書如數家珍;他認真地在那陪伴他長大的鋼琴前彈奏了一首又一首曲子;甚至是卡爾偷藏在櫃子裡不讓他知道的各種珍貴名酒,他都毫不猶豫地打開,從一口一口品嘗到仰頭就灌,從被嗆得咳嗽到再也分辨不出味道,整個口腔只剩下胃液倒流及嘔吐物的酸苦。
  自己來不及向卡爾道別,就只好向與他有關的事物道別。這一個個黏附著記憶的小東西就像自己體內的微血管和肌肉纖維,看似輕易拔除,但又一扯便如針刺。而這些微小的疼痛累積到一定程度,就會麻痺到讓人感覺不到痛楚。
  馬庫斯處理能處理的部分,並收拾好所有的醫療器材捐到醫院,等到葬禮的那天,這棟本來繽紛精彩的房子裡頭只剩下寥寥無幾的巨型擺設,以及他從頭到尾都沒踏進去過的工作室。
  那個被封鎖線團團包圍的案發現場,黃色的塑膠帶像是帶有魔法的封印,他只是稍微伸出手,卻又縮了回來。
  他覺得自己還沒準備好。
  到了那天早上,馬庫斯好好地待在浴室洗了一個小時的澡,他閉上眼睛仰頭直對水柱,讓那冰冷的刺激沖刷全身,好叫醒自己頹喪已久的肌肉。他再刮掉鬍子,剪去略長的頭髮,穿上黑色襯衫和黑色西裝、打上黑色領帶。
  馬庫斯看到鏡子裡那個除了稍微黑眼圈外又恢復人模人樣,至少不會丟卡爾的臉的自己,深呼吸一口氣。
  他準備好了。他假裝自己準備好了。
  他下樓走向大門,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閃開連早上第一杯咖啡都還沒吞下肚的狗仔記者們,躲進計程車內,出發前往葬禮現場。

  3

  馬庫斯到墓地的時候,天邊還只是濛濛亮著。底特律十一月中的早晨已經寒冷到讓人不得不加以防備的程度,但馬庫斯什麼感覺都沒有,他緩緩地呼吸著那幾乎跟他內心差不多低迷的空氣,任由冷分子帶走他身上所剩無幾的熱度,一個人站在那棵嚴格遵守季節交替的枯樹下,雙手交互緊握,盯著眼前這個挖好的洞穴。
  好小,怎麼會這麼小?是他們量錯尺寸還是他記錯了?卡爾有這麼矮嗎?他曾雙手抱著卡爾在床邊跟廁所來回奔走,清楚知道那逐漸喪失肌肉與脂肪,只剩下骨架的身體縮小的速度快得宛如被戳破的氣球。到後來他開始實習,日夜顛倒,就全權交給新來的看護處理,他不再清楚那藏在潔白床單下的軀體消瘦的程度。
  雖然人的確會隨著衰老而逐漸縮水,但無論如何卡爾不應該這麼小才對,對他這輩子影響最深的人卻只能埋葬在這塊小小的地方,他無法接受。
  好幾片落葉就在他苦思冥想的這段時間輕輕飄落於墓中,他盯得太過認真,沒注意到自己已踩在坑洞邊緣的腳又前進一步讓腳尖懸空,等到身體隨著鬆軟的泥土向前滑動時,他差點一頭栽進去!
  突然一股往後拉的力量把他拖走,他重心不穩跌摔在地,身體壓在一個有溫度的緩衝物上。馬庫斯轉身,對於眼前這個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打斷他沉思又算是扶了他一把的無理之人,疼痛、羞恥與最近累積的憤怒,讓他無法抑制的怒吼──
  「別煩我!」
  「你看起來像要溺水了,曼費德先生。」
  對方單膝跪地,接著站起身,伸出手要拉馬庫斯一把。馬庫斯無視眼前這隻手,試圖自己爬起來,但腦袋突然一陣暈眩,他不受控制地往後倒,對方趕緊抓著他的臂膀用力一拉,再一次讓他免於難堪。
  「還是小心別弄髒西裝,不然等一下致詞就麻煩了。」
  男人輕緩地說著,伸手欲幫他拍掉塵土,但在接收到馬庫斯閃躲的訊息後,就把手縮回來了。
  「你是誰?」
  馬庫斯喘了一口氣,瞪著那雙與自己對上的棕色眼睛,那似曾相識的西裝和體型,他認出對方就是那個出入卡爾家的男子。
  但男子似乎不滿意馬庫斯冷淡的語氣,頗為驚訝地歪了歪頭,朝他稍微湊近並眨眨眼,「那天在警局是我幫你做筆錄的,曼費德先生,你不記得了嗎?我的名字叫康納,是安德森副隊長的搭檔。」
  迷濛的天空這時開始滴下雨水,一點一點滲透他們的西裝。相較於馬庫斯的毫無準備,康納倒是拿出手邊的黑傘,撐開支架的聲響宛如放炮的禮花,接著他手腕一轉,那片黑影就籠罩在他們上頭,安穩地擋掉越來越密集的雨。
  「回去吧?」
  名叫康納的男人側轉著頭,用下巴點著即將舉辦告別式的建築物,手恭敬又不失分寸地抓著他的臂膀。馬庫斯就像個被押解的犯人,被動地走著。夾帶厚重濕氣的寒風迎面而來,鑽入他們逐漸溼透的褲管,腳下的青草隨著他們越來越急促的踩踏發出黏膩的聲響,宛如輕啄般的親吻。
  剛才所有的怒氣與不明所以的焦躁已經被這突如其來的雨澆熄了。這一路上馬庫斯努力回憶著,終於在踏入室內時,回想起在警察局小房間內迴盪的清淡嗓音,以及那雙在檯燈下從沒有停下記錄的手。
  那拿著筆的指頭顏色粉嫩,邊緣的圓弧白修剪的距離恰到好處,甚至沒藏汙納垢,以他所受過的藝術訓練來說,那比例足以堪稱完美,以至於後來將近兩個小時他就只盯著那十根修長且骨節分明的手指。而那均勻分布在白皙到近乎透明的皮膚上的點點雀斑,則像漆黑絨布上閃耀的星星,幫助他神遊,想像順著手背往黑暗中延伸,令他無法藏匿的痛苦創造出一絲可喘息的幻境。
  馬庫斯低頭看著對方收起傘,露在衣袖外的那雙手的確符合烙印在腦海中的印象。他對自己居然沒認出對方的臉感到尷尬。
  「抱歉,我……」
  「不,從那之後就沒再跟你聯絡,是我的疏忽。你最近太忙了。」
  男人用手背擦掉臉上的水滴,撥開前額垂落的髮絲,那雙像是因雨水而透亮的慧黠眼睛稍微閃動了一下,頭髮又不受控地垂了下來,為男人淡然的臉添了點活潑與生氣。
  「我只是來替副隊長捎份問候,不是來找麻煩的,別擔心。」
  康納說著,瞄到往他們這裡走過來的人,便對馬庫斯道別般的點點頭。
  然後馬庫斯就被人拉走了。陸陸續續抵達的賓客忙著繞著馬庫斯訴說自己的痛心疾首,證明對卡爾的忠心,並可憐他的近況,偶爾人們會用欲言又止的態度提起卡爾的親生兒子,並略帶惋惜地望著他,好像血緣這件事光靠祈禱就可以改變。
  馬庫斯熟練地處理這群幾乎是看著自己長大的長輩、好意或不懷好意的平輩,以及其他只有耳聞卻從未打過交道的法律顧問、藝術拍賣會和私人買賣顧問,這群卡爾生前最看不起、藝術在他們眼中只剩下銅臭味的混蛋,現在一個個充斥在馬庫斯的周圍,他以「今天的場合不處理任何公事」為由微笑打發,並把卡姆斯基拉在自己面前當擋箭牌,好在觥籌交錯的百忙之中偷閒搜尋。
  他遠遠地看著站在人群最外圍的康納把黑傘交還給工作人員,細細調整被自己弄歪的領帶和外套,如一隻貓慢條斯理地為自己梳理整毛,拍掉膝蓋上的土和捲好袖口後,看了看錶,朝馬庫斯的方向望來──他很確定康納沒有找到他──中間只與克羅伊交談過,沒一會就離開了。

Chapter 2: 4-6

Chapter Text

4

  事情總算在葬禮後告一段落,狗仔從此少了很多,畢竟每天都有更重要的事值得人們去關注。
  兩天後馬庫斯回到醫院,他忙著巡房、忙著開刀、忙著把空白的一個禮拜補回來,他那群被疼痛折磨的病人們也沒空關心他這段時間去哪裡瘋了,就連許久不見的同事們也都很有默契地閉口不談,生活看似重新回歸常軌,他也天真的以為接下來只要讓時間去處理就好了。
  直到康納又來找他。這次不是帶傘,而是警方的調查報告。
  「根據保全系統的紀錄,確認李奧.曼費德在二零三八年的十一月八號晚上闖入卡爾.曼費德位於拉法葉大道八九四一號的房子,客廳監視器拍到他直闖工作室,過了十分鐘後卡爾也進入工作室,三分鐘後李奧迅速離開工作室,剛好與被心臟節律器的警告聲呼叫過來的看護擦身而過,看護發現卡爾倒在地上,立刻叫了救護車。現場有些許推撞的痕跡,但不足以判斷是否為致死主因。」
  康納望著面前這片好像永遠灑不完的雪花,一邊用著平淡無起伏的嗓音說給馬庫斯聽。
  今年的第一場雪如期報到,他們倆坐在醫院門口外的公車站椅子上。最後一班公車早在兩個小時前就離開了,冷清的夜晚什麼聲音都沒有。
  下雪的日子總是很安靜,像是所有的煩躁都被那一小片一小片雪白的東西吸得一點都不剩。這就是為什麼半個小時前馬庫斯在休息時間寧可跑出來讓自己的腦袋清醒點。
  他坐在灑滿細薄白霜的公車站塑膠椅上,稍微拉開領口深呼吸幾下,清空一下自己幾乎快塌陷的胸腔,讓頭上那盞唯一的路燈把自己照得頭暈眼花。他把自己籠罩在自己吐出來的霧氣和二氧化碳中,安靜地抽著手邊最後一根菸時,聽到有人踩著如貓咪般的步伐過來,不只是聲響洩漏了蹤跡,這次對方還帶有一股炭焦味的苦澀氣息,在寒冷的天氣裡清晰得宛如咖啡色的地面極光。
  「抽這麼多菸,口渴了嗎?」
  皮鞋尖端停在馬庫斯剛才製造出來的一堆菸屁股旁,康納把手上其中一杯咖啡遞到他面前。馬庫斯意興闌珊地抬頭望著這個總愛在自己一個人的時候過來打擾的年輕警探,沒有猶豫太久就接過那還留有餘溫的東西,緩緩喝下。感謝那苦到令他咂舌的黑色液體,現在他嘴巴已經完全沒有尼古丁的味道了。
  「怎麼跟醫院販賣機賣的一樣難喝?」
  「看你要不要發揮點公德心,寫封市民申訴信,我相信行政部門就願意多浪費點公帑幫我們換好一點的咖啡了。」
  對方聳聳肩,坐在他旁邊的位子,倒是面不改色地啜飲一大口。
  馬庫斯雙手捧著那溫暖且值得小心翼翼的紙杯,手肘抵在張開的雙膝上,低頭用手指無意識地來回撫摸杯身,兩個人就這麼沉默了一會,但馬庫斯知道這陣沉默不會太久,他可沒有忽視對方夾在腋下那份頗有重量的文件袋。而裡頭的內容,的確比咖啡更完整地破壞了此刻所有的寧靜祥和。
說明完調查結果後,康納接著又說出另外一個官方結論。
  「法醫的驗屍報告也出來了,死因認定是心肌梗塞。」
  「我們都知道不是。」馬庫斯輕晃著咖啡。
  「所以你打算告他過失殺人?」
  「那能讓他判死刑嗎?」
  「你希望他死?」康納朝他探頭。
  馬庫斯沒說話,只是喝了一口咖啡。
  「我建議你見見他再做決定。」
  「不,我這輩子再也不要見到那個人。」馬庫斯果斷地搖搖頭,打斷康納的欲言又止。
  「你知道心肌梗塞是什麼感覺嗎?你能想像必須伸手進入自己最愛的人的身體裡去幫他做心臟按摩的感覺嗎?那天我一握住那顆亂跳的心臟,就像手握著一袋裝滿濕黏亂動的蟲子,軟軟的沒彈性,裡頭沒任何壓力,顯然心臟內部已經沒有血液了,做什麼都太遲了。但我還是持續地擠壓,直到卡爾彷彿受不了了,從喉嚨發出窒息般的聲音。但那不代表他活得過來,那只不過是剛死之人血中酸度增加,引起喉部痙攣所發出的聲音而已。」
  馬庫斯堅決地說:「他知道卡爾身體虛弱,禁不起折騰,他全都知道,但還是選擇讓卡爾躺在冰冷的地上,甚至連救護車都沒叫。卡爾沒幾年可活了,可他偏偏故意要讓卡爾死得這麼難過。既然這樣,我也沒必要對他仁慈。」
  「這都是你的揣測。工作室裡沒裝監視器,沒人知道到底發生什麼事。根據他的筆錄……」
  「天啊!我認識他多久了,還需要去看筆錄?!」
  馬庫斯因為太過震驚以至於嘴角失控地看著他,康納倒是不覺得這有什麼好笑的,清澈的棕色眼睛如小鹿般溫和地回望馬庫斯。
  「很抱歉,就因為你們一起長大,我才要多問一句。」康納說,「如果那時候躺在你手術臺的人是李奧,而你知道他殺了卡爾,你就不會救他了嗎?」
  對方突然冒出這句話,語調輕柔得宛如羽毛。
  「你什麼意思?」
  「我要走了。」康納看了看錶,站起身。
  「說清楚!」馬庫斯一把拉住他,恨不得捏碎掌心裡那隻冰冷的手。
  康納低垂著眼簾望著他,幾片雪花降落在對方的肩膀上,他僅僅輕緩地眨了一下眼。
  「我只是個執法人員,曼費德先生,我的確不懂幫心臟按摩是什麼感覺,但我懂生離死別。你雖然看過很多生死,卻從來沒主動奪取過一個健康的生命。所以你不會知道人有時候會不知道自己做的每個決定有多重要,不管是對他自己還是對別人。你如果有想過這個問題,就會明白自己是不是真的想要他死。尤其是我不認為你有意識到自己擁有多大的能力,雖然目前沒有直接證據,但李奧有搶劫、偷竊、及持有毒品的多項紀錄,有對他不利的監視器畫面,再加上輿論都站在你這邊,你根本想怎麼處置他都隨便你。」
  「他奪走了我的父親,還得到我的原諒,那我呢?我得到什麼?憤怒?一輩子的懊悔?等到忍不住的那天再衝去殺了他、毀了自己?我為什麼不能讓司法幫我背負這個罪孽?你們不是應該站在正義的一方嗎?!」
  馬庫斯越掐越緊,康納甩開他的手,調整自己的袖口。
  「我只是希望你能多考慮一段時間。你可以用心肌梗塞饒過卡爾唯一的兒子,你也可以用過失殺人毀了這個過了今年就不會再有人記得他名字的人一輩子。不過放心,無論你怎麼做,沒人會怪你。晚安,曼費德先生。」
  「等──」
  「馬庫斯!」
  諾絲從醫院大門探出身朝他們大喊,制止了馬庫斯企圖衝上去抓人的行為。
  當馬庫斯還愣在原地時,康納早已轉身朝停車場的方向離開了。被人拖著無法追上去的馬庫斯,只能再一次看著他離去的背影。他握緊拳頭走回醫院。
  諾絲抱胸站在門口等著,幫他推開大門。
  「你還好嗎?那個警察在找你麻煩?」
  「沒有,我很好。」
  馬庫斯勉強地勾起嘴角,順手把捏爛的空紙杯用力丟進旁邊的垃圾桶。

5

  其實馬庫斯明白,自己並沒有像在面對康納時,那麼堅定地知道下一步要怎麼做。他覺得自己需要時間,需要默哀,需要沉澱,但全世界的人似乎都在等待他的決定,等待接下來的劇情,急得好像是追劇的觀眾,希望趕快讓事情落幕好空出位子讓給下一個倒楣鬼,而他就像個猶豫不決的導演,無法決定接下來的走向。他討厭這種感覺,他也痛恨這種被牽著走的彆扭感。
  這天,當馬庫斯結束大夜班後正準備回家,他突然覺得自己需要找個人好好聊一聊,一個非常了解他的狀況,卻可以不同情他、不甩他的情緒,視世間常理如狗屎的人。
  他拿起手機找到名字,撥通的電話出現甜美的女聲,跟對方確認現在方便後,他方向盤一轉,毫不猶豫地踩下油門,加速前進。
  半個小時後,他已經在卡姆斯基那棟晶瑩剔透的別墅裡。他們面對整面牆的落地窗,室外大雪紛飛,室內卻溫暖愜意,空中飄揚著舒伯特的奏鳴曲,桌上擺著豐盛的早餐,別墅的主人從泳池上來後就隨便罩著一件袍子,直接坐在馬庫斯對面拿起刀叉,完全不在乎頭髮還濕到在滴水。
  「喔,那個小警察……怎麼,看上人家啦?」
  馬庫斯沒能忍住白眼,逗得卡姆斯基托腮微笑。這個總是讓人捉摸不定的卡爾忘年之交優雅地切了一塊培根送入嘴巴。
  在馬庫斯進到卡爾家的第一天開始,卡姆斯基就已經是卡爾的經紀人了。有人號稱卡爾的成就一半是卡姆斯基的功勞。馬庫斯其實不是很了解這兩個忘年之交的過往。卡姆斯基的一切都是謎,光從他們彼此各自的住所就能感受到兩人南轅北轍的性格和價值觀,馬庫斯更從未察覺對方有因卡爾的死而改變過臉上的表情──他沒有哀戚、沒有惋惜,連一絲對人生無常的感慨都沒有。
  也許是對方隱藏得太好,也許是對方早就猜到他會上門求援,所以要維持一貫貼心的解惑者風格。
  「你不喜歡嗎?克羅伊覺得他很可愛呢。這年頭不缺熱血笨蛋,但熱血、聰明又讓人討厭不起來的就很罕見了。」卡姆斯基邊咀嚼邊用刀叉指著一旁幫忙倒葉綠素生機飲的金髮女孩。
  女孩對馬庫斯微笑。相對於卡姆斯基淡淡的起鬨意味,馬庫斯回給她一個無奈的眼神。
  「你都不知道,伊利亞才真的喜歡康納。每次見到他就叫他別做警察,太浪費才能了。」克羅伊跳到馬庫斯耳邊假裝說悄悄話,嘀咕聲卻大到讓卡姆斯基忍不住放下餐具表示抗議,克羅伊回給老闆一個吐舌。
  「妳叫他的名字?」
  「是啊,怎麼了嗎?」金髮女孩眨眨眼,「喔,馬庫斯你別吃醋,康納人很好的,你也可以直接叫他的名字啊。」
  「不……我不是……」
  「還是我直接打電話叫他過來?剛好大家都在啊。」
  「不,克羅伊,不!」馬庫斯制止女孩要去找手機的行動,推卻金髮女孩越逼越近、宛如散發聖潔光芒的好意,一旁看戲的卡姆斯基早側頭憋笑。
  「實際上,我會在這時候打擾你們,也是因為,他昨天晚上來找過我。」
  「他跟你說什麼了?」
  卡姆斯基擺手示意克羅伊饒過馬庫斯,金髮女孩這次倒是聽話停手,乖乖收手站在一旁,藍色眼睛眨巴眨巴觀察著這突如其來變得嚴肅的氣氛。
  「……他要我看看李奧,再做決定。」馬庫斯沉默了一下,手指敲著桌面,他發現自己在說出這個名字時,不再如對康納說時那麼堅決,「你有去看過他對吧?」
  「我以為你連提到他都不願意。」
  「他怎麼樣?」
  「你為什麼不自己去看?你是恨到怕自己失手掐死他,還是怕自己心軟?」卡姆斯基盯著他,「你希望我怎麼告訴你?他看到我就痛哭流涕,懊悔到意識消沉,從此洗心革面,發誓絕對會戒掉毒癮?如果我告訴你他一點都沒變,仍然是那副全世界欠他的死樣,你就會收斂你氾濫的救世主情節嗎?」
  「……我不希望下錯決定,畢竟他才是卡爾的親生兒子。」
  「如果你是因為這個原因決定不告他,卡爾真的白養你了。」把噁心的葉綠素生機飲喝光,卡姆斯基擦擦嘴巴,「你知道嗎?你剛才這樣問我,我還以為你長大了。」
  「我跟你沒差幾歲好嗎?」
  「所以別把我當卡爾的替代品,馬庫斯。你不會從我這裡得到答案的。」
  「難道你就不憤怒?」
  馬庫斯抬頭望著他,卡姆斯基站了起來,走到馬庫斯的身旁,一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你來找我,表示你在害怕,你對這個決定特別慎重而不是被憤怒操控,那很好。但裹足不前並不會讓你從恐懼解脫。康納的確長得很可愛,但不代表他吐出來的都是花蜜。你這樣只是印證了卡爾的擔憂而已。」
  他彎下腰,輕輕地在他耳邊說:「還記得卡爾那句老話嗎?如果他看到你這樣,他會怎麼講?」
  「……『別讓別人告訴你,你該成為怎樣的人』。」
  馬庫斯不加思索地脫口而出,卡姆斯基笑了笑,拍拍那欲反駁而僵硬的寬厚肩膀,頭也不回地離開,任性地把客人留給自己的祕書收拾。克羅伊尷尬地走上前,美麗的臉龐試圖擠出解釋,馬庫斯也不勉強克羅伊,象徵性地吃了一塊蘋果,其餘一口都沒動就走了。

6

  當晚馬庫斯開車回醫院上班的途中,從廣播得知某一棟高級住宅大樓正發生兒童挾持案。一名歹徒闖入屋主家中,殺了屋主及其妻子,現在正挾持屋主的九歲女兒,在頂樓的空中花園外做垂死掙扎。
  馬庫斯被吸引住並不是因為記者戲劇化的口吻和煽動語氣中的興奮感,他注意到的是事發地點距離他所任職的醫院不遠,以及有多位警察死傷的消息,他的手機已出現好幾條諾絲要他快點回來的訊息。馬庫斯因此闖了好幾個紅燈,醫院外頭早就被好幾輛警車和電視臺連線車團團包圍。等到他終於進入急診室,裡頭忙亂得如戰場。
  早先送來的兩個警察在抵達前已經停止心跳,另外兩個還在搶救的,一個較穩定,一個情況危急。馬庫斯邊跑邊聽旁邊的醫護人員報告狀況,果決地推開傷勢比較嚴重的那間手術室大門。
  喔……康納。
  他在心裡默默地嘆息了一下。
  這個陰魂不散,本身都快要化為自己揮之不去的惡夢的年輕警探,此刻不再是以往乾淨俐落、游刃有餘的形象,而是躺在手術臺上插滿管線,露出那被子彈射穿像是開了一朵紅花的蒼白胸口,脆弱得幾乎令馬庫斯認不出來。
  過了好幾個小時,馬庫斯終於從手術室走出來,底特律警察局副隊長就衝到他面前,掐緊他的肩膀,幾近惶恐。
  「他怎麼樣了!?」對方問,張大的眼睛審視般在他疲憊的臉上尋找端倪。
  「他很好,手術很成功。」馬庫斯脫下口罩,沒給對方太多折磨,「子彈沒有傷及任何內臟,很乾淨的穿刺傷,沒有什麼需要擔心的。」
  「喔天啊……」
  對方鬆了口氣,喃喃自語幾聲後摀著臉,像是終於把這個好消息消化殆盡而虛脫地跌坐在椅子上,精神也隨之鬆緩下來。
  「哼,狗屎運。」
  旁邊一個靠牆、穿著廉價夾克的男人嘲諷地說出這句話。才剛坐下的漢克豁然站起身,雙手抓緊對方的衣領把人用力撞在牆上。
  「幹你媽,蓋文!信不信我也給你一槍,試試你是不是也夠他媽的幸運?」
  現場頓時一片混亂,好幾名員警上前拉開兩人。漢克跟那個男人互不相讓,像兩隻猛力吠叫的喪家之犬。
  也許該讓憤怒無處發洩的他們好好打一架,但他們受傷了還不是送回自己的手上?馬庫斯不得不站出來,擋在這兩個完全沒意識到這裡是醫院的公職人員,擺起醫生的架子,指著大門,要他們全滾出去。

TBC

Chapter 3: 7-8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Chapter Text

7

  馬庫斯走在住院病房的走廊上。偶爾路過電視螢幕時,無論頻道停在哪家新聞臺,仍然不時重播三天前那件驚心動魄的兒童挾持案,人質被救起,最振奮人心的一幕。
  康納成了大英雄,更戰勝死神活了下來。馬庫斯低調地把功勞讓給了院長,閃避面對那些對自己來說太過於閃爍的鏡頭。康納也因此升等到單人病房,慰問花束更是從房間內放到房間外,像是一個巨大的花粉傳染源。為了不讓醫院的中央空調癱瘓掉,如今花束已全部清除。
  馬庫斯推開病房,那已經醒來的病人正一臉嚴肅,跟站在床尾抱胸的底特律警察局副隊長大眼瞪小眼地對峙著。
  「不行。我說不行,意思就是不行。」漢克沉著臉,指著剛進來什麼都還不知道的馬庫斯,「除非這傢伙親自打給我,簽了名蓋了章,不然你他媽別想出院。」
  康納因此冷淡地看了馬庫斯一眼,絕望地撇頭了。
  漢克從鼻孔重重地噴出一口氣,轉頭問:「喂,你們有束縛衣嗎?」
  「我可以跟精神科的喬許借一件。」
  馬庫斯配合演出,走近把床抬高,倔強青年不情願地調整姿勢,勉強把自己稍微撐起來,才一施力,那細白的脖子就略微漲紅了。
  「你不用看這個,漢克。」康納略帶懇求地對漢克說。
  「喔,缺胳膊斷腿的我還少看過嗎?別管我,動手吧。」
  見多識廣的副隊長擺了擺手要馬庫斯繼續。於是馬庫斯低頭查看康納的傷口,輕輕地撕開被血黏住的紗布,用棉花棒適度地按壓──他故意的──那仍然血肉模糊的傷口,康納果然痛到全身發抖,漲紅的臉瞬間變白,近乎驚恐地瞪著那用著俐落動作完成剩下的上藥及包紮的混蛋。
  「恭喜你,警官,你雖然恢復得很好,但等你沒這麼痛的時候我們再考慮出院的問題好嗎?」馬庫斯收拾好紗布,對上對方恨不得殺了他的目光,他笑得更加溫文儒雅。
  「……你根本故意的。」
  「是的,檢查必要流程,歡迎去寫申訴。」馬庫斯老實承認。
  「聽到了沒?敢偷溜出去我會親自把你扛回來。」漢克看了看錶,嘆口氣,又道:「好好躺著吧,至少你不用寫報告。」
  漢克揮揮手,垮著肩膀離開了,只剩下低頭寫資料的馬庫斯跟困惑瞪著他的康納。沒了第三人的病房,氣氛一下子變得冷清又尷尬,馬庫斯把資料放回床尾就打算離開,但對方不想這麼快放過他。
  「到底還要幾天?」
  「這是掌握在你手上,不是我。」
  「我不能繼續在這裡浪費時間──」
  「聽著,我也不想看到你,」馬庫斯沉聲,以表達自己的耐心所剩無幾,「但如果你不想之後發燒爆發併發症,結果反而要花更多時間躺在醫院碰到我的話,就請你乖乖配合。」
  「我並沒有不想看到你,如果讓你誤會了我很抱歉。」康納驚訝地眨眨眼,似乎始料未及,「只是局裡的工作堆積如山,漢克一個人絕對是忙不過來的,所以我越早出院,就越能幫他把事情處理完。」
  「我相信這不是現在的你該去考慮的,而且當你完全好了,對你的夥伴幫助會更大。」馬庫斯說。
  康納端坐在床上,那雙棕色的眼睛仍然凝視著他,像是在用X光線掃描他所有細微的蛛絲馬跡,隨後垂下眼簾。
  「我可以主動要求換醫生,曼費德先生,如果你真的不想要看到我的話。」
  「我沒有──」
  「以我現在的狀況,我想我提什麼要求都不會有人拒絕,包括漢克。所以你不用擔心被找麻煩。」他淡淡地說,「我不希望造成你太多負擔。」
  馬庫斯無奈地捏了一下太陽穴,暗地想把自己掐死,為什麼要跟一個重傷病患說這種話!
  「聽著,剛才是我的錯。我不該這麼情緒化。」
  「這可以理解……」
  「不,在這裡,我們就是救護者跟被救護者的關係。我本來就不該帶入任何私人情緒,這在專業上是絕對被禁止的。」他重申,「你的確有權利要求換醫生,但我希望不是為了要遷就我,這完全顛倒了。」這是個順勢脫身的好機會,但他深呼吸一口氣,誠懇地為自己剛才的話感到後悔,口氣緩和不少。
  「除非你覺得我的醫術爛透了,或者我完全無法溝通,不然我絕對不接受除此之外被換掉的理由。」
  「那假如是我害怕被你趁機報復呢?」
  康納用手輕輕覆蓋在自己剛被檢查過的胸口上,終於抬起了頭。馬庫斯垂下肩膀,舉手呈投降狀態。
  「我發誓,絕對不會再有第二次了。不是我自誇,除了賽門,我可是號稱最溫柔的。」
  「你是個好醫生,曼費德先生,我完全相信你。」康納略帶著微笑,放棄般躺回床上,「其實我會覺得浪費時間主要是因為一直想睡覺……」
  「聽起來好極了。」
  馬庫斯把床調整回來,讓對方可以好好地躺著。康納的表情從皺眉變得舒坦,蒼白纖細的男人宛如陷在一朵安穩的棉花團裡,正逐漸失去對柔軟的抵抗力,在枕頭上鬆散雜亂的短髮有幾縷垂落在他的側臉上。
  康納無視馬庫斯還在的事實就已逐漸睡去,似乎所有強打起來的精神都隨著漢克離開耗盡,現在已無法再維持運作而被迫關機。這很正常,需要修復的身體本來就沒有額外的能量能夠逞強。
  馬庫斯把房間的燈光調暗,然後安靜地關門離開了。

8

  漢克接下來幾天都沒空過來,但絕對會向馬庫斯詢問康納的狀況。電話那頭雞飛狗跳的吵鬧聲,間接印證康納所說的「堆積如山」的說詞。然後漢克會要他幫自己轉達,他有在關心他。
  「不然那小子肯定以為沒人理他了。」漢克帶著某種害怕狗狗寂寞的主人口氣斬釘截鐵地說,並半威脅半利誘的保證馬庫斯可以不必為前幾天那幾張紅單擔憂。
  於是馬庫斯被迫除了預定的巡房外,還要另外花時間再跑一趟康納那裡。
  一開始他們聊得支支吾吾的,唯一的話題就是馬庫斯手上的病歷資料。康納的狀況其實算是穩定,偶爾突如其來的小發燒與傷口發炎都很好處理。更不用說他是個好病人,也很有領悟性,就連拆解自己的狀況也發揮了在偵查犯罪現場般的識別力。
  「是久病成醫。」康納聳聳肩,稍微揭開身體其他部位的舊傷疤,雖然淡薄得宛如重新上白漆的牆壁,卻仍然看得出痕跡。
  「如果你沒這麼愛挑食的話,可以好得更快。」
  「你知道醫院的食物有多難吃。」康納略微皺起鼻子。
  「那就多動,下床走走也好。」馬庫斯指著康納藏在棉被裡的腳,雖然無法自由移動上半身,但動動下半身仍可以增加抵抗力。
  「帶著這個?」
  康納指著掛在床沿,一個裝有橙黃色液體的沉甸甸透明袋。馬庫斯走過去,用手指勾起那條藏入棉被的金黃色細管線。
  「我現在就可以幫你拿掉,除非你覺得尷尬。」他抬頭詢問康納。
  康納猶豫了一下後說:「……我現在是病患,不是警察。」
  雖然口氣裡完全沒把自己當病患,他仍然扶住了床邊的握把。這些小動作馬庫斯全都看在眼裡,他只好放緩語氣。
  「不會痛的,我也不會掀開被子,馬上就好。」
  馬庫斯彎腰把手伸進棉被,臂膀擦過溫熱的小腿,在康納被自己的動作嚇到前迅速抽出導尿管。那其實沒什麼感覺,但康納還是警覺性地顫抖了一下。馬庫斯把尿袋拿去外面交給護士,回來後抽出幾張衛生紙遞給對方。康納規規矩矩地把衛生紙折成四方形,才稍微掀開棉被擦拭腿間。
  「你現在想下來嗎?」
  「你趕時間嗎?」
  康納稍微拉扯一下病服,不服輸地把問題丟回給他。
  馬庫斯勾起嘴角,放下床邊立起的安全扶手,拉開棉被,扶著康納慢慢坐起身。他站在康納的兩步距離之前,攤開掌心,像是做好準備動作的球員。康納則像個即將潛入深海的潛水夫,許久未啟動功能的兩條小腿漂浮似的懸掛在床沿,他大口地呼吸著空氣,抬頭看著馬庫斯,下定決心把已經變得柔軟的腳掌貼平在地板上,忍受著突如其來的冰冷與重量。
  康納繃著筋脈的手臂終於願意離開那抓得牢靠的扶手,朝馬庫斯踏出第一步,卻在下一刻突然坍塌。馬庫斯立刻彎腰接住他,宛如抱住一顆沉重的橄欖球。
  「OK,我抓住你了、我抓住你了!」
  康納笨拙地借助馬庫斯站起身,馬庫斯則放開距離,托住他的手。康納從入住後就沒有修剪的長指甲刮痛他的掌心,他輕握住那雙微微顫抖的手,讓對方的身體得以不再宛如迷失方向的蜜蜂般亂晃,等著對方那才休息幾天就忘記地心引力是什麼的雙腿不再顫抖得這麼劇烈,隨後──
  他們才真的踏出第一步。
  「看著我,康納,別看你的腳,我會幫你注意周圍,你只要看著我就好。」
  馬庫斯一手牽住對方溫熱且微微顫抖的雙手,一邊推著點滴架,以最慢的速度倒退著走。他每退一步,對方就笨拙地往前踏一步,像學舞的新手般注意自己的步伐。也許外人看起來他們就像在跳兩人的圓舞曲,可惜事實沒有想像中的浪漫。
  那天他們在狹小的病房裡來回走動,從廁所走到窗邊,再沿著牆壁繞回床邊,健康的人用五秒就可以完成的距離,他們花了好幾分鐘。
  馬庫斯沒有催促康納,他知道康納強忍著腳底板彷彿火燒般的刺痛感,督促自己邁開畏懼的每一步,抓著他像攀著一根浮木,對他所有的鼓勵彷彿都沒聽到,因為牙齒正緊咬著唇以至於無法回話。
  他的拇指一直貼著對方手背上那點小雀斑。
  就像那天在葬禮上,對方也支撐住了自己。
  他們走了將近二十分鐘,還包括去了一趟廁所。等到終於躺回床上,康納已精疲力竭,那本來就寬大的病人服此刻更像扁掉的氣球套在他那因汗水而濕滑的身體上。馬庫斯端給他一杯水,讓他的虛脫可以隨著吞嚥沉澱。康納沒有拒絕,比以往更迫切地上下滑動著喉結,纖細的脖子隨著杯中液體減少而逐漸仰起伸長,直至最後一滴也滑進口腔。
  康納用手背擦去嘴角殘留的液體,棕色眼睛滿足地與馬庫斯對視。隨後,笑聲隨著輕微的愉悅感擴展到整個房間。
  此刻的他們就像經歷一場奮戰後享受勝利果實的戰友,那是他們第一次對彼此不再存有敵意。

TBC

Notes:

這段復健寫得這麼詳細某部分是個人經驗所致,想把自己的感受寫出來。
此文已出本,可查看台灣同人誌中心:https://www.doujin.com.tw/books/info/53657
作者plurk: https://www.plurk.com/shihchan

Chapter 4: 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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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好壞總是如影隨形。隔天就聽說康納從樓梯上滾下來,幸好當時他走到只剩下最後三個臺階。值班護士遞給他拍好的X光片,馬庫斯看完後鬆口氣,卻依舊眉頭深鎖。在他接到院長的關切電話,再三保證會把人看好後,就衝入病房雙手扠腰看著康納握住自己包著冰袋、腫起來的腳踝。
  康納坐在床上低著頭,用那從住院後就沒有整理過的散亂棕髮對著他,從頭到尾不發一語忍受他接近憤怒邊緣的斥責。要不是他觀察入微抓到康納其實是在以非常緩慢的速度旋轉腳踝,努力忍痛以至於不敢抬頭,他差點就被那乖巧且任人擺布的模樣矇騙過去,以為那肩膀微微顫抖是因為自責,就這麼放過對方了。
  馬庫斯內心收回對對方聰明的讚美,蹲下來拆掉已經歪掉的運動貼布,重新把康納的腳踝固定住,換掉冰袋。
  「從現在開始,你只能在我來的時候下床活動。」
  「那只是個意外,我以後會更小心。」
  「我會更常來。」
  「我不會再去……」康納懇求著。
  「不,康納。」他決定像在軍營對菜鳥下命令的長官,不容置疑。
  康納果然沒再開口,而是把腳收回棉被裡,用另外一邊沒有受傷的肩膀側躺背對他,假裝自己體力不濟意識模糊,發出刻意平穩的呼吸,沉默地請馬庫斯出去。
  馬庫斯終於理解漢克為什麼一開始就想直接用束縛衣把康納綁起來了。漢克脾氣差也許是事實,但連馬庫斯都不得不承認,面前這個人就是有磨碎別人對他的理智和耐心的長才。
  馬庫斯嘆口氣。
  不合作的病人比比皆是,但賭氣歸賭氣,康納的確沒有再擅自行動,畢竟他心裡明白自己亟待修復的身體成了他們共同的目標,而這個共同的敵人化解了他們之間的尷尬,他們必須踩在一層如薄冰般的脆弱關係上,牽起彼此的手,才能渡過難關。
  從那天起,馬庫斯把所有的責任都攬在自己身上,還間接負責了康納的復健。他扶著那虛弱的身體走過走廊、下過樓梯,甚至沿著停車場外圍走過一圈。康納也極力配合,馬庫斯要他多動他就多走,要他多吃東西就多吃東西。隨著休息的增加與有目標的著重練習,從康納越來越有神采的表情來看,馬庫斯知道康納的身體明顯有進步。康納變得更能聽進他的話,他也會根據康納狀況的好壞拿捏強度。
  雙方都有意退讓的結果,就是他們終於比較能容忍對方的存在了。
  偶爾他們會閒聊,但誰也沒提起他們之間的那個案件。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讓他們寧可東拉西扯些毫無意義的話題,也不願破壞這個不堪一擊的和睦。
  底特律的冬天才過不到幾個禮拜,康納就可以在不用別人攙扶的情況下自由走動。在確定出院日期後,馬庫斯特地買了兩罐罐裝咖啡幫他慶祝,康納收下捧在手心沒有馬上喝,那略帶雀斑的臉龐因興奮而有著藏不住的得意,手指來回搓揉著罐裝咖啡,摳著底部也許在運送過程中碰撞造成的凹角。
  他們因愉悅而多閒聊了幾句,康納無意休息且顯露閃亮的臉龐像是在鼓勵他繼續說下去。這段時間相處下來,馬庫斯慢慢體會到這個舉手投足十分含蓄拘謹的男人,就是極少數內在完全蓋過外在的那種人。康納偶爾的緘默流露出某種少女的特徵,儘管他沒有絲毫陰柔的旗幟,他就像一隻乖巧的邊境牧羊犬,循規蹈矩,四腳併攏,羞澀但不嬌弱。
  也許是離別在即,他們越聊越多,從而發現越來越多的共同點,宛如天上串聯的星星,一個個無意間偶然相遇卻在冥冥之中心有靈犀的連結起來,如此之多。
  比如原來除去警探外殼的康納,並不是他以為的有錢人家的獨生子,以優異成績自優異大學畢業,有著滿腹對社會的理想,為了體驗人生才來當警察等等如小說般的情節。他完全猜錯了。
  「那是你吧,曼費德醫生。」康納吐槽。
  「叫我馬庫斯,叫我的姓我會以為你在叫卡爾。」
  馬庫斯聳聳肩,等待對方糾正自己的錯誤,揭曉答案。
  「我跟你一樣是孤兒,馬庫斯。」康納似乎還不太習慣更改稱呼,清了一下喉嚨,「只不過你一直在孤兒院待到十二歲被卡爾收養,我則是被偷抱走的。我會走路之後就淪為竊盜集團的小扒手,背後的小包包永遠塞滿紅冰,被當成運送工具。除了工作外的時間只能被關在室內。我們不能有任何損傷,白人很值錢。所以在漢克破獲這樁人蛇集團的紅冰走私案時,除了錢和白色牆壁外,我什麼都不知道,不識字也不太會開口說話,連年紀都是在醫院體檢後才有人跟我說,我其實已經八歲了。『康納』當然也不是我真正的名字。」
  康納捧著咖啡罐的動作十分輕緩,語調柔和,要不是馬庫斯稍微了解他,真的會被那異常冷靜的態度所迷惑,會以為他不是在敘述一段個人真正經歷過的陳年往事,而是從他經手的案件中拼湊出來的一個虛假故事。
  「只要他再晚來個一、兩年,我就會被賣到國外。東歐,西歐,任何被黑道控制的地下經濟,運送毒品,販售器官或賣淫。」
  「所以我會當警察跟社會理想一點關係都沒有,漢克也不是我的父親,更不算是我的監護人。我從警校畢業分發後才又見到漢克,但他已經變成了一個借酒澆愁的醉漢。我一開始很生氣,自己努力這麼久就是為了能調到底特律警察局,心目中的英雄卻不見了。」
  「後來我才慢慢了解他這十幾年也不好過,發生了一些無可挽回的事。我們磨合了很久,我學會體諒,他也願意承認我的能力,才稍微能容忍彼此的脾氣。」
  康納逐漸從缺乏情緒又開始變得有溫度,就像有電流穿過那低垂的腦袋,流轉過些什麼記憶,讓那張臉亮了起來。馬庫斯想起漢克在手術室門口為了康納跟人大打出手,不難想像這兩個看起來脾氣都很倔的人一開始有多麼不合。
  「不過至少你猜中了一點,我的成績的確很優秀,優秀到差點就去FBI了。」康納俏皮地眨了一下左眼。
  馬庫斯笑了。
  「你有試著去找過你的家人嗎?」
  康納停頓了一下,「有,也沒有。我曾利用FBI的資料庫,對比我的年紀去尋找前後三年報失蹤的小孩,找到幾筆資料,但就這樣,我沒真的去比對或找過他們。你呢?」
  「沒意義。」馬庫斯聳聳肩,仰頭喝掉最後一口咖啡。
  「他們會後悔的。」康納看著他,真誠地說。
  「彼此彼此。」
  馬庫斯舉高手中的咖啡罐,隔空對著康納致意。康納毫無保留的坦白,的確幫助和緩他們之間的尷尬。
  「那你為什麼還會對罪犯這麼仁慈?」
  「仁慈?」康納眨眨眼,最後恍然大悟,露出一抹複雜的微笑,「我不會稱呼那叫仁慈。」
  「那我換個方式問:那你為什麼還會對壞人容忍呢?」
  馬庫斯挺起上半身,定定地望著他,鼓起勇氣輕輕地把球推向邊界,像是僥倖般擦過那不可觸碰的話題上的一點塵埃。康納嘴邊的和顏悅色因此收斂了點,宛如水邊倒影般柔軟的神態也消失了。
  又來了,他們終究要回歸到劍拔弩張。馬庫斯把手中的咖啡罐放下,等待著。
  「還記得我之前問過你的那個問題嗎?你有答案了嗎?」
  「別逃避問題。」他沉聲道。
  「如果照順序,是我先吧?」康納摩擦咖啡罐的手停了下來。
  「為什麼你這麼執著一個毫無意義的問題?我是醫生,我當然會救他。」
  「但如果你可以撇開義務,自由做選擇,你會嗎?」
  康納用著那雙依然濕潤的棕色眼睛回望他,跟馬庫斯挺起胸口下意識做出虛張聲勢的姿態比起來,康納一改之前的強硬,溫和且平淡,馬庫斯感覺胸腔輕輕地一張一呼,相比之前,那是個很平靜的節奏,並不是為了要與之對抗而求救般的生存機制。
  卡姆斯基是對的,他其實有答案了,只是自己不敢承認──這被自己定義為軟弱可恥的背叛性答案。
  「我會救他。如果可以選,我還是會救。」
  馬庫斯輕緩地說,眼睛沒有眨過,沒有移開目光,沒有半點勉強。也許他是為了證明自己的無懼,或為了看仔細對方是否因此有任何異常的閃躲、肌肉抽動,抑或他知道對方能體諒、能理解他為什麼這樣選擇。而他就是想看那張臉會露出什麼樣的表情。
  康納笑了,輕輕地。就像此刻從窗外滲透進來的些許光線,鬆散地灑在康納身上,柔軟得不可思議。
  「那你就會懂我會怎麼回答。」

10

  康納出院當天,醫院在大廳布置好一個慶祝記者會。馬庫斯當然有被邀請,但一聽到連市長都會出席,他更不想去了。除了怕被認出來之外,他覺得在那樣的場合是沒有辦法好好道別的。他只想低調地向康納說再見就好。
  於是他特地提早到醫院,低頭閃過正在現場架設攝影機的記者們、一路上對他抱以讚賞目光的病人們和護士們,還有同事挖苦揶揄的目光。他好不容易抵達辦公室,仍然無可避免地被紅髮女醫生堵到了。
  「恭喜脫離苦海。」諾絲用不知道是揶揄還是悠哉的姿態,用肩膀在馬庫斯背後撞了一下,看起來比他還高興,「幫你慶祝,晚上有空嗎?」
  「就不能先讓我休息嗎?」他失笑。
  「當然不行,看在你被院長糾纏的分上,我一直忍著沒發作已經很仁至義盡了。」
  「忍什麼?」他邊翻著康納的資料、邊在出院證明上簽名,抬起手腕看了一下時間,卻被諾絲一把握住手腕。
  諾絲挑著眉,一副「你還需要我說得多明白」的表情,說:「我希望你的過度投入純粹只是因為責任感,馬庫斯,你只是個醫生,不是他的保母。」
  「妳在吃醋嗎?」
  「不只是我,曼費德醫生,拜託你多注意一下自己的形象好嗎?」
  諾絲的手臂靈巧地穿過縫隙在他的腰上環成一圈,以有點出乎意料的親密姿勢在他耳邊說:「以前那些女病人的雕蟲小技你都一一逃過了,沒想到卻栽在這裡。我還以為你們是敵對關係。」
  「喂喂,現在到底是誰沒在注意形象?」
  「嘿,我是說真的。我們都很擔心你陷入太深。」
  馬庫斯的雙手自然垂落,低頭望著那掛在他身上不肯走的好友。他撐起手臂想推開她,雙手握在對方的肩膀上,只差施力。
  「他只是個病人,諾絲。」
  「是的,所以出院不關你的事,別像個傻大個興沖沖地……」
  一記結實明確的敲門聲打斷了他們的談話。
  康納站在半掩的門後,清著喉嚨說:「抱歉,門沒有關。」馬庫斯立刻推開諾絲。康納瞄了他們一眼,隨即側頭,輕聲說:「方便讓我跟曼費德醫生單獨談一下嗎?不會耽誤太久的。」
  馬庫斯擺出要諾絲待在原地的手勢,然後走出去並把門帶上。康納已脫下病人服,恢復到他們第一次見面時的模樣,穿戴整齊,西裝筆挺,彷彿這幾個禮拜的時間都隨之抹去,只剩下略顯蒼白的臉色和嘴唇還留下印記。
  「我只是想私底下向你好好道謝,打擾你們了真不好意思。」
  「你別誤會,我們剛才只是在鬧著玩的。」他輕咳一聲,朝對方跨了一步,卻發現對方也隨即退後一步以保持同等的距離。
  「沒有什麼誤會,曼費德醫生。我很感謝你這段時間的細心照料,僅此而已。」康納恭敬地說著,態度又回到之前他們尚未熟識時的拘謹拘束,臉色漠然。
  一聽到對方又用姓氏稱呼自己,連口頭上都堅決抵擋他的靠近,馬庫斯皺起眉頭。
  「或者,也許我真的誤會了,」康納想了一下,從頭到尾沒有抬起來看過馬庫斯一眼的頭點了點,那垂落在額頭的些許髮絲也跟著顫了顫,「我該理解,你的友善只是一種職責的表現罷了。幸好從今以後你就無須再為我著想,我也無須再擔憂私底下的關係是否會影響到公務上的判斷力。不然以你幫了我這麼多的分上,我出院後也不再適合繼續承接你的案子。」
  「你在說什麼?」
  「如果有必要的話,我會──」
  「康納,快點!」在走廊另一端招手的漢克舉著行李。
  馬庫斯朝他打個招呼,對方也向他舉個手勢。
  康納就要走了,馬庫斯成功地擋在對方前面,對方扭開肩膀,拒絕他的觸碰。
  「我跟諾絲真的不是男女朋友,康納。」他聽到自己懇求的聲音。對方總算抬頭,卻略顯驚訝,隨後笑起來。
  「你沒有義務跟我解釋啊,曼費德醫生,雖然我這樣說不表示我想再當你的病人,但我的確會懷念這段珍貴的時光,我很感激,再見。」
  一個優雅的側身,康納輕鬆地閃掉馬庫斯,用無法克制的快步迅速離開。走廊上來來去去的人沒人知道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事,康納單薄的背影就像所有關在醫院太久的人一樣,略帶恍若隔世的虛浮跟不確定,重新投向無邊無際的自由。
  馬庫斯垂頭喪氣地回到辦公室,躲在門後全程偷看的諾絲摀著微張的嘴,恍然大悟地瞪大眼睛,像是懷疑眼前這個男人怎麼還有時間像個白痴愣在這裡,又一把將他推出門。
  「還不追上去你這笨蛋!」

TBC

Chapter 5: 11-12

Chapter Text

11

 

  他在躲他,完全不留餘地刻意躲他。

  全程一個半小時的記者會,站在閃光燈前面的康納沒有跟自己對過一次眼。唯一一次是馬庫斯以主治醫生身分被介紹出場,他主動伸手,對方也回握了,那雙棕色眼睛把情緒隱藏得太好,馬庫斯無法從那平淡無波的臉上得出任何訊息,但對方的掌心都是汗,在快門聲急速響起的瞬間如滑溜的魚般自他手中脫逃。對方從頭到尾雲淡風輕,沒人察覺那都是裝出來的。

  有記者主動對馬庫斯伸出麥克風,好奇打探他仍然懸而未決的決定,他趁機把位置讓給沾沾自喜的院長退居到後方。記者依然纏著不放,他沒辦法,只能像個被追殺的逃犯,躲在醫院提早布置的巨大聖誕樹後方,狼狽地離開現場。

  來不及說清楚的解釋就這麼被擱置,他天真地想,總有一天能當面坦白吧。

  但是那些在記者會上的躲藏、閃避、無視,卻像病毒般跟著延續到之後的每一天。

  馬庫斯照著康納的名片打過無數次電話,沒有一次是本人接的,漢克被他煩到乾脆逃離辦公室才得到幾個小時的寧靜,沒想到晚上人就殺來警局了!

  對方身著大衣,面色凝重,像是來討債的黑社會,漢克當場哀號。

  「天啊,你有完沒完?康納的醫療費不是由公帳支付嗎?」

  對方沒有半點反應,似乎對自己的玩笑話沒半點興趣。漢克抹了把臉,畢竟是救命恩人,他擠出點難得的耐心再次強調:「我說了,我不知道他去哪裡。他臨時被借走了,人手不足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就連我說我願意見李奧,他也不出面?」

  「你要見你的被告,我可以幫你處理……」

  「康納是負責人,我只相信他。」

  「搞清楚,名義上我才是你案件的負責人,康納還只是個助手。」漢克抱胸,往後靠躺椅子,慎重地瞇起眼睛,「我才想問你,小子,你是做了什麼虧心事嗎?為什麼一直懷疑康納在躲你?」

  「沒什麼,只是有點事情……」馬庫斯一時語塞,側頭閃避老警探銳利的目光,又不死心的再問:「真的沒辦法聯絡到他嗎?」

  「也不是沒辦法……」漢克從鼻子噴了口氣,朝馬庫斯後方點了點頭。

  馬庫斯順著方向看去,那個曾在手術室門口跟漢克差點吵起來的蓋文正雙手插在牛仔褲後頭的口袋,大搖大擺地從走廊走過,依然是那副下巴挺高、不好惹的架式。馬庫斯略帶驚訝地回頭看著漢克給了他肯定的眼神。

  「我沒有要整你,也別問我為什麼,但他的確是最有可能知道的人,總比你直接問FBI還有機會。」

  「他是FBI?」

  「不是,但有些關係……老天,這真是個蠢主意,算了當我沒說……喂!」

  不等漢克懊悔完,馬庫斯就走向茶水間,蓋文正靠著高腳小圓桌跟某個女警察聊天。當完全毫無頭緒的馬庫斯走到蓋文面前時,蓋文還愣了一下。他認出對方的瞬間,殘留鬍碴的嘴角勾了起來,如預料般吐出跟自己智商相襯的酸言酸語:「該死……這不是拯救底特律警局英雄的神醫嗎?大駕光臨,怎麼沒看到紅地毯呢?」

  蓋文低頭竊笑,馬庫斯沒時間看他為自己幼稚的幽默感得意洋洋,他單刀直入的問:「蓋文警官,我在找康納,你知道他在哪裡嗎?」

  蓋文的笑聲停了,緩緩抬起頭,似乎光聽到這個名字就能令他所有的情緒瞬間轉為不爽,而且是極度的不爽。

  「為什麼我會知道那他、媽、的、白、痴在哪?」

  蓋文離開桌子,凶狠地瞪著稍微比自己高的馬庫斯,聲音低沉,彷彿所有的憤怒都被壓抑在那咬牙切齒當中。馬庫斯掃了一眼對方那蓄勢待發的拳頭,再移回那雙憤怒的眼睛,他舉起手掌平靜地說:「我只是想要找到他,你不知道就算了……」

  「就算我知道憑什麼要告訴你,黑鬼?」蓋文用力扯著馬庫斯的衣領,「他死了我還開心點,噁心的人渣最好都沒人去救,爛在垃圾堆裡發臭一個月,你白救他了!廢話,我他媽的當然知道他在哪裡,那小賤貨一出院就跑去找男人了!你最好去伊甸園──」

  結果是馬庫斯先發制人揍了對方一拳。猝不及防的重擊讓蓋文撞倒了身後的高腳小圓桌,發出巨大的聲響。蓋文手忙腳亂地站起來就要朝馬庫斯撲過去,看到的警察紛紛上前架住他們兩個。

  相較於蓋文的滿口髒話與拳打腳踢的掙扎,馬庫斯只是微喘著氣,他沒再往前但也沒被逼到退後,只是穩穩地站在原地,沒有任何人可以拖走他。他皺眉盯著蓋文流滿鼻血的臉,沒有鬆開拳頭。

  漢克姍姍來遲地主持大局,雙手插口袋站在兩人中間,散漫地各看一眼。

  「我要告你襲警!」捏著鼻梁的蓋文指著馬庫斯。

  「你流鼻血了蓋文,需不需要看一下醫生?」漢克像是事不關己般落井下石,居然還有幾個人笑出來。

  「操你媽的,漢克!你跟你那小白臉助理都去死吧!」

  朝地上吐了口帶血的唾液,蓋文擦掉鼻血,撞開所有人氣呼呼地離開。大家也因此鳥獸散。漢克走到馬庫斯的旁邊,拍拍馬庫斯的肩。

  「我就說這是個愚蠢的主意,沒想到你這小子也太衝動了。還是我……」

  「不,副隊長,就等他回來吧。」

  馬庫斯深呼吸一口氣,放開拳頭,不再處於備戰狀態,他對漢克點點頭之後就走了。

 

12

 

  他到底在搞什麼?

  事情也沒緊急到要揍人的地步,但他就是無法控制。在急診室有多少次被家屬揮拳相向,比蓋文說得再難聽的咒罵也不是沒聽過,可他從來沒有理智斷線或出言頂撞,忍受家屬莫須有的指控也算是醫生的職責所在。忍久了,就以為自己修養已練到極致。

  夜色早已進入最深沉的時分,今天是難得沒有下雪的日子,溫度偏高,前幾日的積雪已融化得差不多。馬庫斯從警局出來後就漫無目的地走動著,只是機械性地抬著雙腿。

  毫無意識的他像隻昆蟲跟隨著永無止境的路燈一直走,走了多久、對周圍熱鬧雀躍的氣氛視而不見,自己身在哪裡他都不想知道,直到腳底發麻。他轉進一個毫無聖誕節裝飾、彷彿刻意與世界斷絕往來的暗淡公園,疲憊地坐在路邊的長板凳上,上頭還沾著濕氣讓他整個大腿都像貼在一塊融冰上,令人如坐針氈又倍感狼狽,但他需要一個休憩的地方,需要釐清頭緒。

  他把臉埋在雙掌裡,寒冷的冬日並沒有因此讓他複雜的思緒降溫。馬庫斯糾結在強烈的懊悔中,某種東西找不到了,至少此時是這樣,某種程度的可能性。他逃跑般走過無數條街區,那種感覺仍揮之不去,像小偷似的尾隨著自己。

  康納、康納、康納。

  他反覆在掌心內無聲呼喚這個名字,然後煩躁地低吼一聲,腦袋快被自己的反覆而搞到爆炸,身體則因痠痛而微微蜷縮著。

  「你還好嗎?」

  突然有人出聲,他放下手,一個年輕的陌生男子微笑著坐在旁邊看著他。

  「呃,我很好。」他抹了把臉試圖振作。

  「真的嗎?你看起來好像很需要有人陪。」男子傾身朝他靠近,甚至是靠得太近了,整個身體都貼了過來,身上散發一股刺鼻的廉價香水味,溫熱的手掌摸上馬庫斯的大腿。

  一瞬間意識到這是什麼,馬庫斯張大雙眼,男子友善地歪著頭看著他。

  「抱歉。」

  他立刻站起身離開,這才看清楚在暗淡的路燈下,躲藏在其中的影子們,有些帶著意味深長的挑釁,有些則躲在暗處虎視眈眈,而四周被樹叢模糊的黑暗裡,偶爾會有些微晃動及親暱的調笑聲傳來,就像一群發情的公貓在相互搏鬥。

  馬庫斯拉高衣領,拉緊大衣,一邊加快速度走著、一邊暗罵自己,拒絕跟所有視線有所接觸。皮鞋在溼滑的石頭路上砸得喀喀作響,他的落荒而逃在刻意壓低聲量的空間裡顯得特別不解風情。

  然後他就看到了康納。

  迎面而來的男子,深色毛線帽壓到眉間,穿著略大的皮夾克和牛仔褲──對方把自己包裹成一個他幾乎認不出面貌的低調模樣,要不是他們擦身而過時,對方的臉頰因過於白皙而被路燈照得太過閃耀,還有那抹淺淺的微笑……老天,他怎麼可能認不出來?

  跟自己呆愣在原地相比,對方似乎沒注意到他,目光只停留在跟他自己並肩行走的陌生男人身上,那人的年紀絕對能當康納的父親了。馬庫斯轉過身,看著離自己越來越遠的兩人靠得相當近,男人放在康納背後的手被康納勾回來握著,並稍微拉開間距,對方發現了,用更宣示性的強硬態度把康納扯回自己身邊,親吻他的臉。康納扭頭,扭動肩膀表示自己的不舒服,卻無法掙脫。

  馬庫斯衝上前,從後頭拉住康納的手,在所有人還沒意識到之前輕易地就掙脫了男人單臂的掌控。他拉著他一意孤行地往反方向走。身後的人甩開馬庫斯的手,他又再抓住他。這次康納不動了,繃緊著身體站定,棕色的眼睛閃爍著憤怒與慌張多於驚訝。

  他就知道他絕對有看到自己。

  「你在幹嘛?」康納小聲地說。

  「這才是我該問的。」

  「我沒有必要跟你解釋,放手。」

  「我不能讓你這麼做。」

  「做什麼?」康納的目光變得跟周圍的空氣一樣凍結,「你憑什麼管我?別把你氾濫的保母情懷延伸到這裡來,我不再是你的病人了。」

  「是的,你提醒了我。」

  那個被丟在一旁的老男人並沒有離開,他站在不遠處,躲藏在黑暗裡氣定神閒,似乎胸有成竹,全身黑衣詭異得宛如惡靈。這刺激讓馬庫斯往前踏一步,低頭吻住那兩片他也許在那美好的午後就該親吻上的唇。對方把他推開,狠狠地甩了他一巴掌,清脆得像寧靜的冬日湖面上突然裂開的冰層,腳下的步伐不再安穩。

  側頭的馬庫斯輕輕把臉轉回來,臉上刺疼得火辣,卻沒有阻止他推著康納進入樹叢中,找到一塊被許多藏在這裡的人們所創造的空隙,什麼都搞不清楚的康納就這麼被抓著撞到樹上,唇邊一陣擠壓。

  馬庫斯用自己全身的力量壓制著用全身力量在抵制他的康納,利用身體優勢把人困在自己的臂膀內,含著那微涼的唇直到被自己的熱度融化,舌頭撬開那咬得死緊的嘴,潛伏進那溫暖乾澀的口腔。他扯下礙眼的毛帽,手指插入康納略微凌亂的頭髮,捏著他的下巴,安撫似的捲著對方的舌尖,唾液隨著他們的相互磨擦而分泌著,溫暖潮濕到出現令人羞恥的聲響,感受到對方掙扎的力道也逐漸鬆脫。

  馬庫斯把手伸入對方的夾克裡,托住對方逐漸下滑的身體,康納迷茫的輕喘與顫抖都像是丟入火堆裡的助燃物。馬庫斯的手掌撫摸著那因急促呼吸而不斷起伏的平坦腹部,在拉起最後一層衣服時,寒氣竄入讓康納如夢初醒般驚呼──

  「你瘋了嗎?!」

  馬庫斯稍微離開那被自己吻紅的唇,在彼此吐出的白氣中緩和激動。他在對方潮濕水潤的眼睛裡看到疑問與不敢置信,那雙頰甚至因剛才的激動而顯露紅潤,他看得出來這些相左的情緒交錯融合在一起震撼著康納。不可諱言的,他自己也跟康納有著相同的困惑與驚奇。

  馬庫斯無法離開地把臉埋在康納的肩上,雙臂纏繞般的抱緊他。

  康納嘆氣,用只有兩個人才能聽得到的語調輕吐說:「聽著,事情不是你想的那──」

  「我不管。」他打斷康納的解釋,像個任性的孩子悶聲說:「那是工作也好,不可告人的神祕任務也好,康納,拜託,我不能讓你走。」

  「所以你知道……?」康納因嘆息而胸口略微凹陷,他順勢把自己埋在那個空出來的空間,竊取對方脖頸間的氣息、體溫,和因落下的吻而產生的顫慄。那沒有沾染過任何異味、只有底特律冬雪味道的身體,乾淨得有種奇特的安慰。

  「我只知道我絕不能讓你被別人帶走。」

  「馬庫斯……別這樣……」

  「別走。」他以想把身體都融入對方懷裡的力道抱著對方,他能感覺對方的脈搏、內心的猶豫與掙扎,他幾乎帶著懇求道:「別走……別走……別走……拜託,我會做任何事,只求你別走……我沒留住你是我的錯,再給我第二次機會,我向上天發誓這次我會盡全力保住你……拜託……別讓我毫無準備就被留下來……我仍需要你……拜託……我還沒準備好一個人……」

  喊到最後他甚至有點恍惚,他到底是在對誰喊?懷中這個有著溫暖體溫、脆弱單薄的人是誰?還是康納嗎?

  一隻微涼的手摸上他的後頸,還有他的背,輕輕地環繞他,安靜地聽著他在自己耳邊哽咽般的喃喃自語。

  沉重的腳步聲隨著衝擊的力道從旁邊襲來,馬庫斯被撞倒在地,還來不及感受全身的疼痛,一道黑影跪在他身上抬手就是一拳,馬庫斯舉手格擋,對方見狀下拳更不留情。

  「住手!」康納推開那個黑影,跪下來查看馬庫斯,「還好嗎?」

  馬庫斯眨眨眼,放下承受攻擊而疼痛不已的臂膀,仍受撞擊影響而暈眩的頭讓他有一瞬間無法聚焦,他看到康納那雙棕色的眼睛,他摸著那擔憂的臉,試圖在黑暗中集中目光,他皺眉地點點頭。

  「奈斯,這不關他的事。」康納轉頭斥責站在背後的男人。

  「我知道,」對方的聲音比康納再稍微低沉,些許光影殘留在他的臉上,照出那漠然的藍眼睛及較為剛毅的臉部線條,「他跑到警察局,為了追問你的下落揍了蓋文一拳,我只是回敬而已。」

  「什麼……你揍了蓋文?」康納用一種不可思議的表情回看馬庫斯。

  要不是現在馬庫斯還在釐清自己到底是腦震盪到出現幻覺了,還是攻擊他的男人真的是康納的復刻版,不然為什麼兩個人連聲音都聽起來一模一樣之類的困惑,他一定會不顧再被揍的後果吻上眼前這個露出可愛表情的男人。

  他突然對那個控制不住暴怒的馬庫斯釋懷了,甚至有點感激自己。

  「目標走了,我會繼續追蹤,你們就先離開吧。」

  比較高大的康納拍了拍衣服,看了一下錶,像在交接任務般平淡地說著。所有的情緒好像全都隨著他甩掉塵土的動作一起甩掉了。他木訥地對康納點頭,轉身離開後又突然走回來,朝好不容易站起來的馬庫斯直直伸出手。

  「對了,我還沒感謝你救了康納,我因為工作沒辦法去醫院。康納說你很照顧他,我很感激。」

  他抓起馬庫斯的右手,用非常英挺的姿態給了馬庫斯一個堅定的握手。那雙淡藍色的眼珠沒有移開目光,彷彿馬庫斯因全身痠痛而扭曲的臉不是他造成的。

  名叫奈斯的男人沉默了一下,那不擅言詞的嘴巴欲言又止,雖然仍言簡意賅,但僵硬的語氣有了點緩和與柔軟,就像太過激動而出現的停頓,並坦誠自己跟康納之間的關係,暗示馬庫斯所做的事對他具有無法衡量的重大意義。

  「你不只是救了一條性命,曼費德醫生,我哥哥是我的一切。」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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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6: 13-14

Chapter Text

  13
  康納拿了一個塑膠袋,裝滿路邊堆積的碎雪,讓馬庫斯能冰敷手臂及臉頰。之後他們再一起上車,送馬庫斯回家。
  車內開著強力送風的暖氣,車外則是底特律最嚴寒的十二月凌晨,毫無人跡。沒人在最該跟家人團聚的平安夜裡還在外頭閒晃,寒冷與黑暗把他們的感官緊縮在這小小的密閉空間內,康納又開得很慢,慢得宛如天上飄動的極光。除了車頭燈照射下的柏油路還有在不斷滾動外,所有的一切都靜止了,好像世界已停止旋轉,連時間都睡到忘記流動,只剩下他們還溫暖而舒適地醒著。
  馬庫斯因為這個想法而不自覺調整坐姿,他一手托著冰袋揉著肩膀,目光沒有離開過康納雙手握著方向盤,彷彿在船上掌舵的拘謹姿態。對方被盯到無處可躲,清清喉嚨,像是為了閃避他的目光般打破沉默。
  「很抱歉我騙了你,但越少人知道我們是雙胞胎,對彼此的工作會更方便。」
  「是對他的工作而言。」
  「進FBI不是他的主意,那是一個交易。」康納輕緩地說,「我們一張開眼睛就沒有人保護,彼此相依為命。我們曾試圖逃離那個人口販賣集團,沒有成功,反而被迫分開,再也沒見過。我所在的組織先被攻破,其他人聽到風聲,就帶著他逃出美國消失了。」
  「我一直沒放棄希望,在學校主動要求加入FBI的實習,就是為了能使用他們的搜索系統。結果誤打誤撞破了一個恐怖分子的暗殺計畫,他就在裡面,FBI內部名單上代號900的通緝犯。原來這幾年他被訓練成了一個殺人機器,麻木、沒有是非、毫無情緒,他從來沒跟我說過是什麼樣的日子讓他變成這樣,我唯一慶幸的是他還記得我。」
  「奈斯一開始並不合作,FBI一直想讓他成為汙點證人,他們甚至利用我去威脅奈斯。最後他答應了,現在算是跟FBI祕密合作的狀態。整個警局,也只有局長、漢克和蓋文知道他的來歷。」
  「你之前問我有關『仁慈』的問題,他就是那個答案。我也沒辦法原諒那群誘拐小孩的人,但我能原諒這個沾滿血腥的弟弟。有時候,只要一個人,你就能原諒全世界。」
  車子停下來,旁邊就是卡爾那沒有透出半點光亮的大屋。康納拉了手煞車,息了火,沒了暖氣的空間逐漸又開始被外頭的寒氣侵蝕,世界變得更加安靜了。
  「所以請你原諒他,他的經歷造成他沒辦法容許在意的人受到任何傷害,包括蓋文。」
  「所以他跟那個蓋文……真的?」馬庫斯看康納坦率地點了點頭,卻沒有看著他的眼睛,「那他為什麼還巴不得你去死?」
  「他從我第一天到警局就看我不順眼了,這件事不會因為接受我弟弟就改變。可能是奈斯都只找我幫忙,讓他吃醋了,但這是保護他的一種手段……」康納聳聳肩,聽不出來對這件事的看法,「漢克對於奈斯有時候找我一起出任務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像今天這個目標,FBI一直苦於找不到證據能逮捕他,於是奈斯就找上我,我們埋伏在公園好幾天了,好不容易等到今天這個機會……」
  「好吧,我道歉,但我也花了好幾天找你,康納警官,你覺得不讓喜歡的人逃脫,比不讓罪犯逃走還簡單嗎?」馬庫斯微微靠近,近到可以看到康納如絨毛般的睫毛搧動著。他耐心等待,宛如一隻伏趴在樹上的黑豹不敢驚嚇牠的獵物。
  不過,康納把手從方向盤上脫離後就一直低著頭,彷彿他對接下來會發生的事須深思熟慮,還是他在害怕?
  馬庫斯對後頭這個選項感到惶恐不已。
  「我只是想跟你說,我跟諾絲真的不是男女朋友。我們是醫學院同學,的確在一起一段時間,後來發現行不通。可是真的太熟了,有時候不知分寸……」他愧疚地抹臉。
  「……也不是炮友?」
  「當然,我根本不愛女人。」
  馬庫斯試探性地輕握住對方的手。康納才像是重新運轉的機器般抬頭,那雙壓抑不住濃厚情慾的棕色眼睛緩緩看向他,亮得發光,飽含著潮濕的熱意,足以融化所有恐懼。
  他率先吻上他。

  14

  他們差點上不了二樓。
  於公園被挑起的情慾在短暫的壓抑後轉化成更蓬勃的爆發,卡爾累積了一輩子成就與才華所打造的豪宅瞬間變得非常礙事。馬庫斯後悔因為貪近,沒回去他那基本上只要一開門,再被脫下的褲子絆倒幾次便能直接躺上床的單身公寓,而這裡光是從門到樓梯的距離他們就幾乎快脫光所有衣服,天曉得他們花了多少自制力才沒把手伸到對方的褲子裡。
  自動控管系統在門一開後才開啟暖氣,寒氣逼人的大屋讓他們在戰慄中更加抱緊彼此。幸好樓梯間是這棟到處都有擺放貴重裝飾品的房子裡,唯獨沒有任何障礙物的通道,讓他們可以肆無忌憚激烈地糾纏在一起,飢渴地撫摸彼此的身體,親吻對方熾熱的肌膚。
  康納跌坐在第九個階梯上,一邊雙手撐在背後,一邊仰頭接受馬庫斯的深吻。馬庫斯把他拉起來朝臥室的方向前進時,又被他撞到牆壁上啃咬。系統跟著他們前進的路線一點一點亮起燈,他們像兩個水火不容的對立陣營又爬又滾地撕扯著對方,不斷以凌亂的腳步阻擾對方前進,好勝心讓他們之間的縫隙從來都沒有被真正拉開過,直到終於進了臥房。
  馬庫斯把康納抱起來用力地丟到床上,再傾身壓上去低頭舔吻,趴在床上的康納因此弓起背脊,同時間也忙著解開自己的褲子,皮帶扣環焦躁的敲擊聲像是倒數計時的秒針般催促著,他急切地扭動身體要把褲子扯下來,用臀部頂弄著在自己身後的馬庫斯。馬庫斯幫他將褲子連同內褲一起扯下來,並抬高他的屁股,扳開那白皙的臀部,舌尖滑了進去。
  康納像是終於得到慰藉般發出抑制不了的呻吟,他把臉埋在床單內,全身因不敢抗拒的愉悅而顫抖著。許久沒感受歡愉的後方過分敏感,那受到挑逗的地方逐漸像花朵般收縮綻放。他扯著被單,不斷地把身體往前伸想逃離過度激昂的刺痛,馬庫斯卻伸手撫上了康納硬到卡在內褲裡出不來的性器,那把內褲頂得高昂的可憐東西早已硬挺到流出些許汁液,濃稠到弄濕馬庫斯的手都還綽綽有餘。
  馬庫斯的手在內褲內攪動,聽著康納哭泣般的嗚咽改變搓揉的力道。他並不溫柔,包裹著康納性器的手掌粗暴地快速來回抽動,隨著一陣痠痛般的緊繃後,康納瞬間癱軟下來,再度被柔軟的床承接著。
  有了第一次高潮的康納終於從高亢的荷爾蒙中掙脫,只能像隻被撈上岸的魚喘著氣,全身放鬆地被馬庫斯翻過來,任由對方扯掉自己下半身所有的累贅。他像隻被剝皮的小兔子,毫無防備地癱在床上,馬庫斯厚實的胸膛壓上赤裸的他,吻上他的同時把手插入他潮濕的亂髮中。康納順從地側臉張嘴與才把自己舔到高潮的舌頭糾纏,同時也把雙腿纏繞上對方的腰,他感到對方身下還未發洩過的硬挺,他主動把自己更送往那感覺巨大的熾熱。
  在他們吻得難分難解的時候,康納將手伸入對方才解了一半的褲子內。他很高興對方也因此敏感得隆起背脊,把他往床裡擠壓。
  康納張開雙腿,雙手不熟練地在對方內褲裡搓揉著,那東西越來越膨脹,但不像對方為了要讓他舒緩而快速摩擦,康納像是在細細品嘗般,撫摸得非常輕柔,他能摸到上頭張揚的血管與對方劇烈跳動的心跳,而馬庫斯也因他那宛如羽毛般搔不到癢處的搓揉而焦躁地低吼著。
  「……進來。」
  康納在他耳邊吹著,用臉磨蹭著他的鬢角,痠軟的大腿則磨蹭著對方的腰側,腳踝輕輕地敲著對方的臀部,像是為了證明沒在開玩笑,康納插入一根手指放鬆自己,微微地聳動著自己的臀部,那在剛才就已經被濕潤的地方正被自己親手喚起記憶般微微縮張著。他因這羞恥的動作咬緊了唇,並在對方撫摸自己的臉時才發現臉熱得火燙,但他又忍不住說了一次。
  「我要你射在裡面,拜託。」
  康納活這麼大,從來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對別人說出這樣的話。
  但他好想,真的很想。
  他覺得自己就像中古世紀的女巫,如果他因為自尊拉不下臉哀求而沒有把對方的第一次保存在自己的身體裡,猶如把一個記憶永恆地保存在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他會枯萎並得不到永生。
  康納急速換氣探入了第二指,他焦躁地磨蹭著床單,像個還不知道該怎麼處理情慾的少年般試圖放鬆自己,卻因為笨拙不到位的抽插而扭動著。馬庫斯把他的手抽開,褲子還掛在臀上就僵硬且緊張地進入,那不能跟手指相比的巨大令康納弓起身體,宛如吞下身體無法負荷的重擔,卻容許對方馬上快速衝刺起來。
  康納夾緊對方腰部的大腿隨之晃動,他抓著對方的背,仰頭隨著撞擊自然而然地放聲呻吟,還穿著襪子的白皙小腿隨波逐流地擺動著,本來已消除的快感又開始慢慢上升,自己也不自覺的跟著節奏聳動著,並用那又痠又黏膩的下身努力吞嚥對方。
  狂風暴雨般的撞擊很快就結束,對方背脊弓起臀部夾緊,往康納體內重重地用力一撞,忍了太久的馬庫斯輕易地繳械了,康納覺得下腹部有一種暖呼呼,飽脹卻舒坦的感覺。他摩娑著趴在自己身上的馬庫斯汗涔涔的背脊,馬庫斯把下巴頂在他的胸口看著他,那雙魅惑的異色瞳孔輕緩地眨著,閃爍著迷茫的愛意。
  馬庫斯稍微抬起身,撫摸著康納有點過於單薄的胸膛,手稍微放在康納前一個月才受過重傷的位置,溫熱的溫度從掌心傳遞過來,康納的心臟因此更加劇烈地跳動。
  聽著那穩固的心跳,馬庫斯不知道這麼漂亮的人為什麼會愛上自己,明明他才是那個從地獄被救回來的人啊!
  他們放鬆地接吻,交疊在一起的大腿輕緩地磨蹭著,各射了一次後他們終於不再急躁,他們能有時間好好品嘗對方全身的肌膚,在對方的肩膀上灑下自己的氣息,在每個想要好好吻透的凹陷處流連忘返,看對方因自己的挑逗而慢慢地重新點燃,但落在彼此鎖骨上的親吻則純潔得不帶情慾。
  這次似乎才是真正的做愛,馬庫斯還埋在自己體內的性器讓康納感覺飽實,雖然有點不適,但康納喜歡這種被填滿的感覺,仍然濕潤但暫歇的後穴比剛才還更契合地緊緊包裹住對方。
  歇息一會後,康納扯掉馬庫斯的褲子,撐起身體。馬庫斯配合他的動作坐起身,接著康納跨坐在馬庫斯身上。
  馬庫斯有力的雙臂環住康納細瘦如少年的腰,讓康納覺得自己穩固得宛如坐在王座上。他捧起對方亮澤的臉,抹去上頭的汗水,用拇指輕撫不久之前那承受自己巴掌的臉頰。馬庫斯假裝輕哀,康納只好可憐他似的在那帶點紅腫的皮膚上落下償還的親吻。
  馬庫斯任由他像隻貓咪慢條斯理輕咬著自己,包裹康納的古銅色掌心從上而下摸索著懷中人的每一寸肌理、每一道淡去的傷疤,像一股隨意流動的暖流撫平康納所有因為寒冷而戰慄的肌膚,還未從上一個高潮消退的康納全身敏感得像要融化。他發出享受般的甜膩低吟,不自覺微微聳動臀部,卡在他們之間的性器微硬著摩擦著馬庫斯的腹部。
  康納伸手輕輕地握住自己,並有一搭沒一搭地收縮後穴,埋在體內的東西也跟著變得熾熱膨脹;馬庫斯緩緩聳動臀部,攪動兩人的下半身,像是在利用還在裡頭的精液幫他擴張。
  康納本來可愛的親吻因此變得激烈,他從輕舔到願意深入,追逐馬庫斯的舌尖纏繞,分泌過多的唾液滴落到白皙胸口上的乳首。馬庫斯低頭追尋順勢舔上,輕輕啃咬到硬挺,刺激得康納無法抑制呻吟而不得不仰頭,顫得肩膀內凹,後穴報復似的夾得更緊。
  那是個催促的警訊,馬庫斯開始朝那柔軟得不可思議的地方進攻,白皙與黝黑的赤裸身體交纏在一起,在巨大的雙人床上激烈晃動。
  第二次溫火般緩和的性愛似乎因充分醞釀後被點燃得更加旺盛。康納一邊喊著馬庫斯的名字、一邊被頂到仰頭喘氣,這個姿勢太深了、太深了,他緊緊抱住馬庫斯,無法控制啜泣,睫毛上全掛著淚珠,痛苦地在對方黝黑的手臂上留下了幾道凝血的印子。
  他從來沒被這麼深入過,幾乎觸碰到靈魂,但身體又早已配合節奏努力扭動著。他感覺自己的臀部正貪婪地一張一縮吸吮著對方不放,含在裡頭的白色精液被搗了出來,抽插變得更加黏膩。
  馬庫斯懺悔般親吻康納哭紅的眼角,康納被搗碎到腳趾蜷曲,腳踝繃直,一波波快感如電擊般竄流在他們交疊的部位,加速碰撞的羞恥聲響在房間內迴盪,所有的血液都熱到像要沸騰,把康納白皙的肌膚蒸騰得粉嫩。
  這是一種坦率而簡單的慾望,他們把自己交給了彼此,在如旋轉木馬輪迴交替的過程中,兩人所有逞強與掙扎的念頭順著離心力的軌道被甩了出去,操得好似沒有明天。
  一瞬間瀕死般的凍結,與崩裂後的寂靜之後,康納突然又能記得呼吸,並感覺自己汗濕的背又重新貼回冰冷的床上,無力合上的大腿相互交疊著。
  他們讓冗長、無語的擁抱,填補這段本該用來說話的時間。然後,帶著一種像孩子般單純表示自己喜愛的新鮮神情,他們拉起棉被,相互蜷縮在對方的懷裡,嗅聞對方脖頸所蒸發的汗水,搓揉著對方散亂的髮絲,聽著彼此不平穩的喘息與感受指尖下對方的心跳,渾然不知聖誕節的第一片雪花已緩緩降落。
  
TBC

本本已完售^^接下來就會全部貼上,感謝支持

Chapter 7: 15-16 完

Chapter Text

15

康納從床上撐起赤裸的上半身,棉被滑落至腰間。他摩娑著臂膀,還在適應窗外強烈且模糊的光線,手順著凌亂的床單紋路一路滑到空空蕩蕩的另外一邊,已經沒有體溫殘留。

他毫不留戀地下床離開,撐著微晃的兩條腿,擅自用了浴室。冰涼的清水撫慰了自己痠澀的肌肉,洗刷掉身上所有的黏膩後,他拿了櫃子上放著的帽T和運動長褲,略大的尺寸寬鬆地籠罩自己,讓他想起醫院的病人服,但不一樣。

他嗅了嗅衣服,棉絮蓬鬆地貼著他的皮膚,上頭有太陽的味道。

他知道這裡曾經是卡爾的房間,這棟房子已被改造成身障人士空間,不是聲控就是自動感應。他一走近房門,門就滑開了,二樓跟一樓打通的天井讓他馬上聞到一股食物的味道。他順著那絲香味走下樓,沒穿鞋就踩在鋪著溫熱系統的地板上,腳掌暖呼呼地走過應該灑滿各種衣物、留下各種撞擊痕跡的走廊,幾個小時前的所作所為恍如夢境。

康納帶著沒人看見的紅暈走到一樓客廳,飢餓的他迅速掃光餐桌上擺的培根蛋早餐,還吞了兩個麵包,最後用桌上那杯完全不帶苦澀,反而嚐起來微酸的咖啡作為完美的結束。

他在第一次踏入這棟房子時就滿懷驚奇,像是小時候無法滿足的願望一下子全完成了,並真實出現在已經世故到不相信童話的自己面前,摧毀他的理智以及內心好不容易建構出來的藩籬。

這棟房子一直都帶有柔和愜意的感覺,無論是窗戶透進來的光,還是整個空間充滿童趣與機智的分子,很像他以前會跟奈斯一起編織的夢,一個只有歡樂與寬容的避風港,會有善良的精靈從書縫裡鑽出來陪他們說話,水晶吊燈會撒下閃亮亮像蜂蜜的金粉,吃下去就不會覺得肚子餓,碰到皮膚傷口就不會痛,還有一個燃燒的大壁爐讓他們永遠不再受凍。

但如今這房內比他之前看到的稍微空曠了點,他知道有些東西不見了,不知道是被清理掉還是被藏起來不想看到。溫暖消失了,多了冷清與寂寥,就好像屬於逝去舊主人的一部分靈魂也跟著毫無眷戀地走了。

而剛繼承的年輕主人還無暇填補這份空缺,悲傷與悔恨仍然占據他的思緒,連帶感染了這裡的氣氛,灰暗得彷彿季節交替,本該裝滿回憶的櫃子空虛得就像此刻冬天光禿禿的枯枝,在不知何時會結束的寒冷中絕望地伸展。

但春天終究是會到來的,總有一天枯枝會重新載滿嫩葉,這棟房子的新主人也總有一天會隨著歲月流逝,把這裡改造成屬於他的記憶與氛圍,畢竟現在的他還太年輕,這個還未嘗遍人生的靈魂,實在有太多可能性。

只是不知道自己會在哪裡,自己有足夠的分量可以在這棟房子裡占據一個角落嗎?

康納把手探入書櫃其中一個空格,檀木溫潤厚實的香氣隱約飄來,他享受著這股仍然不變的香氣,享受柔和的光線依舊如故地緩緩移動到他身上。

他可以站在這裡一整天,甚至可以在這裡一輩子,只要對方願意,他會盡一切所能讓春天儘快蒞臨,讓這棟房子再度重生,讓房子的主人感受生命的美好。

「你覺得我能辦得到嗎?」

康納仰頭朝著站在大廳角落,有著兩層樓高、他最喜歡的長頸鹿標本,喃喃自問著。長頸鹿沒有回答,反倒是工作室的大門因為感應到他的靠近而主動開啟。

他走入這個他曾親手上過封條的地方,挑高的兩大片落地窗把屋子後院柔軟的雪景照得一覽無遺,似乎還能聽到雪花堆疊的摩擦聲。下雪的天空總是灰濛濛的,但白雪所反射出來的光線就如蒙上一層透明的紗,把本來毫無隱私的開闊轉化成了迷濛的祕境。而在祕境裡專心作畫的年輕主人正歡迎康納的到來。

馬庫斯穿著黑色衣褲,略微貼身的休閒裝扮讓他充滿力量的肌肉線條一覽無遺。他們在醫院朝夕相處近四個禮拜,康納想像過,但太膽怯以致從未確實觀察,那總是隱藏在醫院寬大的外袍之內的體格是什麼模樣。結果昨天晚上自己就狠狠地占有這副阿波羅般的軀體,現在他很確定自己比對方還熟悉這副軀體所有結實的曲線。對方裸露在外,如小山丘平滑的手臂上還殘留他摳抓的印記。

康納這下子完全能理解為什麼馬庫斯要跟諾絲假裝親密,凡人無法想像神祇要多努力才能從世人的注目中掩飾自己的偉大。

馬庫斯放下畫筆,看著康納塌著頭髮,帶著一股冷咖啡的味道,穿著略大的衣服,像是一個來外宿的青澀大學生,有著那種永遠涉世不深的直率,捧著上頭畫著笑臉的咖啡杯,緩緩走過來。

馬庫斯指著咖啡。

「好喝嗎?我不知道你喜歡什麼味道,就挑個比較溫和的豆子。」

「還可以,不過一點都不苦,為什麼?」

馬庫斯笑了笑,他拿走康納的杯子,喝了一口,又攬住康納的肩膀親了親他那還略濕的髮梢,忽略主詞說:「好香。」

康納突然尷尬起來。他撇過頭,注意面前佇立的畫布,立刻認出來上面的人是誰,但他刻意反著說:「這是奈斯嗎?」

「怎麼可能,眼睛明明是棕色的。」馬庫斯抗議,隨後摀住臉,「好啦我知道沒有很好,太久沒畫了……」

「開玩笑的,我當然知道那是我。」康納雙眼眨也不眨,專注地凝視畫中人,感嘆道:「只是你不只是醫生,還會畫畫。到底還有什麼你不會的?」

「別虧我了,我真的不是天之驕子,只會做表面功夫而已。」馬庫斯苦笑,回憶過往,「卡爾期待我當畫家,他當初就是看到我在孤兒院的幾個塗鴉才收養我。一開始我為了報答他,真的很努力學習,也的確嶄露頭角,但我沒有藝術家該有的狂熱與瘋癲。卡爾說我太過務實,對生活沒想像,我承認,畢竟小時候挨過餓,你就算再怎麼努力,也無法相信光靠藝術這麼虛無縹緲的東西就能改變世界對吧。」

馬庫斯笑得有點勉強,他把畫布放下,開始收拾。

「卡爾中風不能行走後,我就想去當醫生。他對我的這個決定非常失望,曾有好幾年都不願跟我好好說話。我們就在那時候漸行漸遠的,直到他開始出現失智症狀。」馬庫斯沒停下手邊的工作,「尤其這一、兩年,他把我誤認成李奧遠遠大過於認出我。他漸漸說出他跟李奧的過往,一些我未曾參與,也從不知道的歷史。從那時候我才慢慢了解他們的關係,以及他一些內心的感受,包括他當初為什麼要領養我。」

他把用具丟進水槽,打開水龍頭,彷彿感受不到寒冷似的搓洗著畫筆。各種顏色從手指間流洩而下,交亂錯雜的黑濁順著水流慢慢在水槽裡擴散。

「你可以說那都是阿茲海默症編織出來的幻覺,不一定真的存在。但就我知道的卡爾,是個非常自負的人,我能想像得出來當年意氣風發的他面對達不到他標準的唯一獨子有多麼失望。如今他老了,知道自己錯了,仍然拉不下臉坦承,遺傳到他倔強性格的李奧也是。我只是一塊把卡爾的失望跟他們之間的縫隙填補起來的水泥,讓這棟房子可以撐久一點。縫隙只是被白漆覆蓋,它永遠都在,因為我不是李奧。」

「馬庫斯……」

「這些事情李奧完全不知道。我們從來沒好好溝通過。他在我來之前就已經離開家,等他走投無路回到這裡,不但多了個替代品般的弟弟,他討父親歡心又考上醫學院,恨我再理所當然不過。你是對的,康納,我真的要看你們警察局的筆錄才會知道他有多想殺了卡爾。」馬庫斯把畫筆插進筆筒,雙手撐在水槽邊緣,健壯的肩膀幾乎快支撐不住地垂落著。

康納走過去,伸手貼住他的臉頰,馬庫斯冰冷潮濕的手握住他的手腕,像是吸取熱氣,剛長出來的粗糙鬍碴摩娑著康納溫暖乾燥的皮膚。

「不管他的死是意外還是人為,是不是李奧做的,好像都無所謂了。」馬庫斯把臉埋在他的掌心,露出垂下的後頸,如一個最終接受自己失敗的人悶聲說:「我想我準備好了,康納,我可以去面對他了。」

16

康納站在偵訊室外,盯著上頭顯示「使用中」的紅燈。

依照行使權,身為案件負責人之一的他,是可以走到隔壁房間,以防需要制止的突發事件發生為由,從玻璃後面觀察事情發展的情況。

但是康納沒有。他只是把手放在背後,靠著牆,在外面的走廊被動地等著事情結束。

今天警局裡沒什麼人。假期本來就人手短缺,不是太忙到沒人留守,就是太閒到人人打卡下班回家吃大餐。局長不在,漢克也不見人影,說不定早跑到吉米酒吧打混了。所以康納無須害怕被看到,急著去更衣間把馬庫斯的衣服換成自己的備用西裝,宛如空城的警察局更讓他就算待在走廊上,只要裡頭有半點不對勁的動靜,他也能聽得一清二楚。

裡頭一直有斷斷續續的叫囂、髒話和瘋狂的桌椅拍打,就像一場無法控制的午後陣雨,夾雜著忽大忽小的雷鳴與風勢,讓人摸不著頭緒。他幾乎想衝進去,最終還是忍住了。

他尊重馬庫斯,想給他多點隱私。而他一個外人在裡頭不會比在外頭有幫助。

不過還是有個衡量標準。康納垂下眼簾看著錶,默默地數著秒數。如果再過三分鐘還沒結束的話……

「咯嚓」一聲,門打開了。馬庫斯嚴肅地手插在口袋裡走出來。康納用眼睛確定他沒受到什麼傷害後就略過他走入偵訊室,戴著手銬腳鍊的李奧.曼費德維持著先前被押進來時一模一樣的姿勢,坐在椅子上,雙手交握蓋住自己淚流滿面的臉,在桌子下的大腿不斷抖動。

「拜託,說點什麼……拜託……就這麼看不起我嗎?」

康納過去拉他起來,他甩開康納的手,站起身搖晃了一下,才踢開椅子自己走向門口。

這個人所有的氣焰都消失了,一路上低著頭,像是在沉思剛才所發生的一切,所以走得極度緩慢。康納依規定必須拉著他的臂膀,他能夠感覺到這如孩子般哆嗦的男人,體溫低到幾乎像要失溫的程度。但他完全沒給予任何協助,任由對方被內心的罪惡感吞噬。

這種人康納見多了,因怯懦而把自己的人生搞成這樣,最終也因怯懦會繼續活下去。

但又有誰不是這樣呢?

他把人送回去後,回到辦公室,馬庫斯正沒形象地癱坐在他的辦公座位上,手上玩弄著一罐隨處可買得到的罐裝咖啡,手指無意識地摳著底部被撞凹的缺角。

康納不動聲色走過去,靠坐在自己的辦公桌上。低頭的馬庫斯稍微轉動腳踝,讓兩人的大腿撞在一起,一下、兩下這麼輕撞著。現在沒人,康納就隨他這麼玩,耐心地等他玩膩。

他根本無須詢問,對方自然會開口。

「我本來想告訴他,卡爾只把那棟房子留給我,其他的全都設立成一個信託基金。等他出獄後,他將繼承卡爾所有的遺產,包括卡爾所有作品。」馬庫斯惆悵地笑著,「我不知道他是太瀟灑想銷毀自己的過去,還是他相信我能養活自己。」

「我覺得那棟房子所代表的意義,才是他最想要保留的,而你擁有他最想要珍惜的東西。」康納覺得自己沒資格評論,但某些話就這麼輕易地脫口而出,「馬庫斯,他並沒有不愛你。」

「我從來沒質疑過這點,康納……天啊,我怎麼會質疑呢?」馬庫斯恍然大悟地抬頭,伸出雙臂拉著桌邊把自己拉近康納。

康納被困在馬庫斯的雙臂之中,低頭望進那雙藍綠交錯的漂亮瞳孔。

「所以你看,我根本不厲害,是個大笨蛋。什麼都不知道,連這個都沒發現。」馬庫斯晃了晃手中的罐裝咖啡。

他果然發現了,康納無奈地嘆氣。

「……那只是個愚蠢的紀念品。」

「紀念什麼?」

康納側臉輕咳,「……你第一次送我東西。」

「如果沒有諾絲搗蛋,如果我沒去公園找你,你真的都不想讓我知道嗎?」馬庫斯在微笑,同時又像是在皺眉,帶著幾乎無法自持的喜悅之情。

康納想了一下,平淡地說:「我會在這個案件結束後,正式向你道別,然後,也許把它喝掉吧──」

一聲開罐的清脆聲響,馬庫斯扯開拉環,仰頭往嘴巴裡一倒。康納就這麼呆愣地看著他伸長脖子,喉結滾動,一口一口地吞掉自己的紀念品,然後站起來抓住他的後頸吻了他。

混著咖啡焦澀的吻,濃厚又嗆人,完全符合對方宛如攻城掠地般的入侵他的舉措。康納推著馬庫斯的胸口企圖分開,但他不捨得,就如昨天晚上在公園裡他也不敢推開他一樣,他明明會各種防身術技巧,但沒有一樣使得出來。

他的身體在這方面總是比他的腦袋還清楚,從以前憑直覺找到漢克,憑直覺認出了奈斯,到前幾個禮拜發現自己怎樣就是捨不得打開那罐咖啡時,直覺才願意告訴他,出了什麼事情。

一個足以撼動他整個世界的事實,他還沒來得及想該怎麼處理時,就看到對方與諾絲躲在辦公室內,說他只是個病人。

他所有的困惑與不安就在那時候當場消散無影。他突然又感覺平靜了,世界回到原本該有的模樣。

他出院後,奈斯無緣由地跑來了,就像雙胞胎的心電感應突然打開,把他帶離了他不想逗留的地方。漢克阻擋不了,也答應這段時間不能打擾他。

什麼都瞞不了這兩個他最親近的人,就像他也瞞不了自己原來陷得比想像中的深。他幾乎無心工作,他忙著抵抗、忙著忘卻。雙手因無時無刻想念著某種被握住的觸碰,不得不常常搓揉,卻仍然覺得冰冷。連奈斯用小時候兩人互蓋毯子那樣的擁抱都無法溫暖他,好似身體所有的熱量都被拿去維持內部那股令他發瘋的焚燒。

直到身體重新被對方觸碰,更熱切的回應瞬間點燃了自己,康納才發現原來自己極力忘卻的記憶早已埋藏在身上每一寸肌膚裡,他根本無力掙扎。

就像此刻對方的滲透,他們像是要為對方渡氣般張口接受。為了不被這個吻嗆死,康納反射性地被迫吞下那本來苦不堪言的味道,被對方掌心掌握的喉結滾動了一下。

馬庫斯終於願意放開他,用拇指擦去他唇邊殘留的液體,他們的額頭互相抵靠著。

「下次如果我又做蠢事,別讓我走,康納。死命也要把我拉回來。」

馬庫斯略微急促的喘氣噴灑在兩人之間,宛如玻璃珠發亮的眼睛直直望進康納的靈魂深處,漂亮得像是他從未夢想過的銀河。

康納該知道事情本來就會這樣發展,逃避根本沒用。

就像不願意改過自新的罪犯,即使關在牢籠裡,接受心理治療,信仰上帝一輩子,可一旦找到機會,會犯下的罪終究會犯;而內心還有點良心的罪犯就算走投無路,也不會選擇再傷害任何一人。

他該知道,他明明知道。

「你知道我在警察局的封號是什麼嗎?」康納把人推回椅子上,他滑入馬庫斯的懷抱,跨坐在他腿上。

「獵人。我是個獵人。你不知道我有多會打死不放。我答應你,一旦盯上獵物,我會追你到天涯海角,直到你無路可退。」

「那我就放心了。」馬庫斯嘴角上揚,露出白牙,「這樣就算我被奈斯殺人滅口,你還是找得到我的屍體吧?」

「喔,你是想挑撥我們兄弟的感情嗎?」康納說,「他如果要殺你,昨天就不會只是揍你幾拳做做樣子而已。」

「我是認真的為自己的性命擔憂,康納,再怎麼高明的醫生都沒辦法一邊流血一邊幫自己動手術的。」

「那會阻止你嗎?」

「我可能需要想個一秒鐘。」

馬庫斯裝得很嚴肅地略嘟著嘴,康納安撫地拍拍他的臉頰,帶著寵溺的笑容主動吻上他。

「聖誕快樂,曼費德先生。」

17

「嘿,愛情鳥們,看看場合好嗎?」

不遠處,漢克單肩倚靠著牆,挑眉瞪著這兩個麻煩。嚴重懷疑康納身上穿的衣服到底是不是他自己的。

「你應該敲門。」康納平淡地說,一點都沒有想要從馬庫斯身上下來的意思。

「這裡是工作場所,不是男廁!」很有道德底線的底特律警察局副隊長按壓著太陽穴,掉頭決定去看球賽。

「給我留守,反正所有人都跑光了,今晚你不用回家了。」

「聖誕快樂,漢克!」康納朝對方不肯回頭的背影大聲祝賀。

「去你媽的聖誕快樂,你們兩個都是。」

18

奈斯打開手機,螢幕上全是蓋文充滿嘲弄與大笑的表情符號。他滑了一下裡頭大同小異的內容,決定等對方從爆炸般的興奮冷靜下來後再回覆。

他把手機放回口袋,本來要駛去底特律警察局的車子立刻迴轉掉頭,一邊面無表情地思考著,以後可能要少找康納出任務了。

但多了個隨時待命的醫護人員,這個好處的確讓自己胸口的悶氣消除了一點。

就只有一點。

19

馬庫斯在三個禮拜後,仍然接到當初漢克承諾過要幫他撤銷的闖紅燈罰單。

他什麼都沒說,乖乖地把那幾張罰單繳掉了。

The End

過了一年才記得要更新完(被揍)
555為什麼過了5年了還是這麼喜歡他們QQQQ
此本已完售,尚有其他馬康同人本可參考 https://www.doujin.com.tw/books/info/570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