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ork Text:
一、
源博雅遇见大天狗是一次机缘巧合,不过源博雅也许会更愿意称其为“倒霉”。
他也许是在打猎的路上碰上了一场天灾,醒来时便只剩下傍身的弓箭与刀。这也只是他的猜测,因为他正迷茫的坐在布满碎石的林间空地,抱着自己的武器,远望着朝阳下雾气蒙蒙的远方。他的记忆有些模糊,也不知道身在何处,粗粗检查了一下身体,并没有什么大碍。
源博雅一挺身就跳了起来,一边思考着该如何找到密林中的出路,一边狼狈的揉了揉空荡荡的肚子。那轮朦胧白雾覆盖下显出美丽晕红的初升旭日,只让他想起好吃的温泉蛋。但迷路加饥渴的急迫境地并没有让源博雅有丝毫惊慌,红发猎衣的青年冷静的吞了吞口水,就满是无畏的准备踏上未知的旅程。
大天狗就是这时进入他的视线。穿着整洁狩衣的金发旅人,仿佛掀开云雾织就的幕帘一般、从影影绰绰的林间迈了出来。
场景美则美矣,源博雅却唬了一跳。
他本能的拔箭引弓,对准面前人的脸,”你是人是鬼!”
这就是源博雅和大天狗相遇时说的第一句话。
而大天狗却仿佛被他的反应逗乐了,咬着唇抑制住上扬的微笑。
“当然是人。“他一本正经的回答。
而源博雅这时才看清他美丽到不似凡物的一张脸。一时的失神过后,源博雅暗自懊恼,也愈加觉得来人非人。
”我不信,“他坚定的举着自己的弓,”长成你这样的怎么可能是人。“
”什么样?我难道长了翅膀?还是长的太丑?“
来人还是那样一本正经的样子,源博雅却一眼看出来他在拿自己寻开心。
”你在挑衅我吗?”源博雅很生气。
奇怪的是,他并没有生气的把手中的箭结结实实的射到那张漂亮的脸上,而是生气的放下了弓。
“你想做什么?”他问。
如果他再说什么气人的话我就要用拳头揍他的脸了!源博雅本来已经做好了打算。谁知来人并没有继续作死。
“我为了躲避一场山崩在林中迷了路,之前在很高的地方看到远处的村庄,正向那个方向走的时候听到些动静,走过来就看到了你。”
但源博雅可不是什么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人。
他用怀疑的眼神深深的凝视着对方丝毫不乱的柔顺金发和纤尘不染的肩头。
但另一个人则坦然自若的面对着他的目光。
于是源博雅只好耿直的指出:“你当我是傻子吗?天刚刚才亮,你是在这么大的雾里看到的,还是在深夜看到的?”
他用手指捻了捻对方的肩头,继续控诉:“这么干燥,一点露水都没有,你刚刚真的在走路吗?“
大天狗却眨了眨眼,“优秀的弓手当然会出奇敏锐,本来是理所应当的道理,太多人却不明白,包括最初的我。”
他轻轻侧头,似带着一分骄傲,一分怀念,像在看着源博雅,又像是没有。
“就算如此,你会和我走的。”
随后又像刚刚回过神来,胸有成竹的对他笑了笑:”不管是不是在说谎,你都会亲自和我去看看真假,不是吗”
“谁说的!你怎么知道?!”源博雅大声反驳,但不可否认的是,他刚刚真的是这么想的。
“我就是知道。”大天狗对他自信的点了点头,自顾自的转过身去。
他做出要走的姿态,十分自然的轻轻握住源博雅的手腕。
“跟着我,小心脚下碎石。”金发的美丽青年体贴的牵着源博雅绕上一段相对平整的小径。
但源博雅可还没忘记他撒谎脸一点都不红的样子。
源博雅很生气。源博雅很窝火。源博雅不领情。源博雅打开他的手。
“我自己会走。”源博雅着重强调。
金发的青年回头对他纵容的笑了笑:“那你帮忙扶着我,我不习惯走山路。”
仍然固执的握上了源博雅的手,这次是紧紧的。
二、
源博雅几次后厌烦了从另一个人手中夺回属于自己的手,就认命的任由另一个人牵着。
他在心中不停的找着和这个古怪旅人继续同行的理由,例如越可疑的人,就越该放在视线之内牢牢看住,总好过我在明敌在暗。而对方死死抓住自己的手,八成也是防备自己,既要走在侧前方作出带路的诚意来,又要防止自己在背后出手。
源博雅哼了一声,对于有人怀疑自己会背后偷袭很不高兴。但渐渐又怀疑起是多想,因为对方是如此的放松,脚步轻快,几乎称得上是高兴。
他们在路上交换了姓名,其他没有多说,如今的事态已经超过了源博雅过往的古怪程度巅峰,他不想被这个可疑又奇怪的人看穿自己只有些模糊记忆的事实。
大天狗却并不理会他的抗拒,立刻状似熟稔的叫起他“博雅”。
源博雅本想要反对,但也许是那张美丽的脸在念起这个名字时变得过于温柔,连天蓝色的眼瞳都好似两池轻轻泛着涟漪的湖泊,令他竟一时说不出话。
“喂! 那我叫你什么?”他最后不甘愿的问。
“大天狗,我没有姓氏。”
“真的?这么奇怪的名字。”
“姓名对我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人怎样呼唤我,我就叫怎样的名字。”
“难道你重要的人整天叫你大蠢货你也愿意回答吗?“
源博雅本来只是随口吵架,没想到大天狗特地转过身望了他一眼,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只要他喜欢,我从来没有不理他啊,只有他不理我的时候。“过了很久,大天狗才转过头去,笑着回答,
三、
源博雅一开始并不喜欢大天狗,总觉得这人对着他总是拿腔拿调,处处都透着古怪。于是当他迈进那个真的十分寻常的山中村庄时仍旧不可置信。但寻常这样的“错觉”,在见到村长时就宣告破灭。
”山神在悲伤。“白发的村长敲着扇子,平静的向源博雅解释道,”现在终于停歇了。“
源博雅很难受,自从他醒来后,就没碰见过一个好好说话的正常人。山崩就山崩嘛,干嘛要说的那么神神秘秘!
“真的有山神吗?”他质疑。
“当然有,”村长点头,“这个村庄最初就是山神开辟的。”
“你见过山神?不然怎么知道他在悲伤?”
村长对他笑笑,“山神会思念,当然就会悲伤。”
源博雅腾地站起来,决定不和这个浑身透着神秘的蓝衣高帽神棍继续这场对话。
他转而质问大天狗:“你又为什么出现在山里,难道你就是那什么山神?”
“我是人,”大天狗正襟危坐,就算又是那种气人的故作一本正经的语调,也挡不住他浑身的高贵气质,“我只是出门闲逛到这里。”
“谁会闲逛到这么陡峭的山里!”
“吃太饱了,当然就要爬爬山。”
面对着又一轮明显是敷衍的谎话,暴脾气的源博雅正要准备暴跳如雷,就被大天狗一句时机恰好到可疑的反问“博雅,你呢?” 给强行熄灭。
源博雅闭上了嘴。源博雅收回了拳头。源博雅很窝火。
四、
源博雅来到这里的理由,他自认为很不光彩很不大气,很没有男子汉气概。因此不愿对一看就很容易嘲笑他的大天狗讲起。
源博雅是从家里逃出来的,一路上以斩妖除鬼的名义,行离家出走之实。
他成年之后,家族要求他继承家主之位的压力越来越大。可源博雅对权力实在没什么兴趣,纵使他在能力和血统上都对家族其他人选有着压倒性的实力。
何况家主为了家族利益总要做些见不得人的事情。纵使不服输如源博雅也不得不承认,像源氏这样庞大又举足轻重的家族,做一个一直坚守正道的家主的想法是多么天真。于是一边是不愿玷污的本心,一边是族中日渐增长的期望,源博雅生平第一次,选择了逃避,走上了一直向往的、历练自我的旅途。
但他的记忆仿佛在离家之后不久就戛然而终,怎么来到这里,是一点都不记得了。源博雅抹了抹脸,擦干汗水,抱着一大堆刚刚锯好的木板回到那个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破屋。
村长言说大雾不散,就无法出山,邀请他们暂时住下。源博雅不介意在这个神神秘秘的地方多做调查,以及那个听起来就令阴阳师本能警觉的山神,就满口答应下来。
但他介意的是要和大天狗共居一室。更介意的是这个四处漏风的破房里竟然有一张十分结实足可躺下两人的大床。
源博雅似乎找不到任何理由、在这种时候拒绝和另一个男人一起分享床铺,但他直觉这很危险。
源博雅只好将怒火和精力发泄在修补房屋中,而大天狗却突然沉默寡言起来,只是坐在床沿上一声不响的看着他。
“你好歹暂时也要住在这里,不能来帮帮忙嘛?”终于源博雅受不了被人一言不发的紧紧盯着,说道。
“我在帮忙。”大天狗却回答。
“通过用眼睛看?”
“不,博雅。通过你。”大天狗笑得十分好脾气。
源博雅的脾气就不十分好了,他不知道有人能把偷懒和逃避说的如此无赖又理直气壮。
“你!”他气结。
但他放弃了争论,大天狗的颜值起到了关键性作用,那张脸斯文、清俊、美丽,让他看起来合该养尊处优似的。
博雅一个人做了所有活,精力却仿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令他诧异。
直到就寝时间,源博雅满心纠结的躺在床上,看着大天狗熄灭灯光,面对着源博雅,在他身边和衣侧躺下,月与星辰为他苍白的脸颊拢上银色的辉光。源博雅突然感到一阵古怪的悸动,像有人不轻不重的在他左肋间搅了一下,左手如有自我意识般抬起,拇指麻痒,似要去抚摸那层静谧流淌的光。源博雅不解其意,只能将其解释为多年生死搏杀培养出的危险直觉。他往后蹭了蹭,本想挪远些,却差点掉下床去。
悉悉索索的声响本来隐秘,大天狗却倏然掀开眼睫望向源博雅,清澈湛蓝的瞳孔中毫无睡意。
“我……”源博雅十分尴尬,希望自己脸上的热度不是脸红,也希望月光不足以让大天狗看分明。
他犹豫了片刻,最后凶狠的抓上了大天狗平放在床上的手腕来掩饰心虚。
“我们今天才刚认识,我不放心。”他尽全力拿出自己武士威严的表情。
大天狗既不惊讶也不抗拒,更没像初见时一样气人的调侃他。
“好的,博雅。”
他只是简单的说,重又闭上眼睛。
逃过一劫但骑虎难下的源博雅全身紧绷的躺下,感觉热度顺着指尖一路烧上头发梢,但这是不对的,大天狗分明体温偏低,握在手里的皮肤像白玉一样泛着温柔的凉意。
胡思乱想间,手背传来一点冰冷,原来是大天狗收拢五指,松松的包住了源博雅按住他手腕的手掌,本人倒是呼吸均匀,纹丝不动,一副早已熟睡的样子。
源博雅拿不准大天狗是睡着了无意识动作,还是有意为之。
最后只是低声嘀咕了一句,“手可真冷,不会得病把。”
他轻轻的挪了挪手,握住了大天狗的手指。
源博雅满以为和陌生人共处一床的自己会警惕的一夜无眠,没想到很快,他就如同全身力气被抽光一样,陷入无梦的沉睡。
第二天源博雅醒来时,他们的手已经紧紧五指相扣。源博雅几乎从床上弹起来,又心虚又狐疑的看了眼大天狗,对方一脸坦荡,眼神清明清澈。
“你手太冷了,现在总算暖了些哈……哈哈……”源博雅被他理直气壮的态度感染,笃定是自己的错,憋了半天,最后找到个怎么听怎么奇怪的解释。
大天狗笑了,“谢谢,我睡得很好。”
山间的大雾没有散,盲目进山不是明智之举。源博雅着手清理了杂草丛生碎石遍地得院子,还在屋后找到一口水井。
白发蓝衣的村长清晨给他们送来食物,换洗衣服,新的寝具,和一大包种子,言说正是春天播种的季节。
源博雅谢过村长的好意,在他走后又觉得莫名其妙。
“我们又不常住,怎么种子都送。”源博雅和大天狗说。
大天狗没回答。
“等等,你不会真要住下吧!”源博雅惊讶。
“我在外面无事可做,这里也没什么不好。”大天狗回答。
有了新的寝具和换洗衣物,晚上睡觉时只着中衣钻进各自的被子。有了被子做私人空间,源博雅放心了些,刚要睡下,一眼瞥见大天狗放在被子外的手,泛着冷白的光。
源博雅不知怎么想起昨晚他指尖冰冷的温度,鬼使神差的伸出手,包住对方的手指试探温度。
他抬眼偷瞧,大天狗依旧呼吸均匀,睫毛微微抖动,仿佛无知无觉。
源博雅想等那指尖变暖就把大天狗得手放回他被子里。
没想到却就这么睡着了。
第三天源博雅醒来时,两人得手仍然紧紧相握。不同的是,源博雅和大天狗靠的很近,脸几乎埋进了对方的肩。他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睡相不好的错,他又没跟别人睡过,无从对比。
源博雅心虚的抬眼,和大天狗清俊美丽的脸近在咫尺,震惊混合着尴尬让他凝固了好一会儿。
“你睫毛很长。”他最后搜肠刮肚的找到一句闲聊试图缓和气氛,说完就后悔不迭。
“谢谢。”大天狗看起来并不觉得冒犯,笑了。他笑时嘴角的牵动就在源博雅的眼前,甚至感觉的到他说话时的呼吸。
“谢谢,”大天狗又开了口,“你也很暖和,我很久没有睡得这样好。”
山间的雾依旧没有散,源博雅拉着大天狗逛了逛这个平常又显古怪的村子。村民倒很普通热情,除了有些奇装异服。直到晚上回家前,路上瞥到了笑闹着追逐的两个小女孩。
其中之一顶着兔子耳朵。
晚上睡觉时,大天狗主动握上源博雅的手。
“很冷。”他闭着眼睛轻声说,仿佛已经滑进梦中的边缘。
源博雅什么都没说,握着他的手,拉过自己渐渐温暖起来的被子盖住。
第四天源博雅醒来时,两人的距离近的似乎两床被子已经毫无必要。源博雅冥思苦想是自己乱动挪了过去,还是大天狗怕冷靠了过来。他分析了一下各自离床沿的距离,得出的结论是两个人一起向中间靠拢。
但大天狗看起来依旧一脸正气,毫不尴尬。不服输的源博雅,也做出一脸正气,毫不尴尬的样子。
“你是不是太冷了啊。”为了证明自己毫不尴尬,他还强撑着说。
“是的。”大天狗点了点头,坦然的接受了,仿佛自己真的是导致两人几乎抱在一起的唯一原因。
“你很暖,博雅,我睡得很好。”
山间的雾还是没有散,没有事做的源博雅只好用屋后找到的工具翻了翻土地,将种子胡乱撒下。
坐下休息时他想起长着兔子耳朵的小女孩,又想起对他言谈古怪又异常亲近的大天狗,更别说自己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和警惕心却在此事上似乎无力抵抗。
他疑心自己误入了什么诱骗旅人的妖鬼团伙,大天狗、兔子耳朵和村长都等着他被吸干生气后好扒皮拆骨。源博雅听说过这样的故事,但还没听说过用男妖来诱骗男人。可大天狗又确实长得很好,好的毫无妖气鬼气,好的让人怀疑他是神明。
源博雅胡思乱想了一气,却没感到害怕,除了因为能力不足而无法保护心爱的人,他还没有怕过什么。
可他心爱的人呢?他努力去想,却心中空空,源家对他来说只有责任,没有羁绊。
那就放马过来把。
他站起来,去给种下的种子浇了水。
五、
第七天,山间的大雾终于散了。源博雅种下的种子也发出了嫩嫩的细芽,在几天前还破败不堪的院落里铺了一层毛茸茸的绿毯。
源博雅收拾好行装,准备去山里探路。他没和大天狗说,但当他迈上山间小路时,大天狗就在他身后出现,两手空空,似乎什么都不需要,只安静的跟在他后面跋山涉水。
源博雅想起两人初见时,大天狗闲雅高贵的走上前来,仿佛游玩误入山水间的贵族子弟。
不,我才是误入山林的贵族子弟,但我可是很狼狈的,他腹诽。
源博雅猛地转过头来,逼视大天狗,见他依旧气息不乱,干净整洁,仿佛一滴汗都没有落。
“你跟着我干什么?”
大天狗转了转眼睛,“不可以吗?我没做什么事招惹你生气吧。”
如果警惕性本该极重的武士,被对方肆无忌惮的侵入私人空间,睡眠中也毫无防备的将一切要害交出,还不算招惹的话。
但这解释起来好像就承认了什么,所以源博雅只是说,“我是去找出山的路,你不是打算住下吗?”
“博雅住下,我就住下。博雅去哪,我就去哪。”他说。
两人花了整整一天时间,把环绕着小村的山转了一圈,东边、南边是万丈高悬的峭壁,西边是深不见底的断崖,唯有北边是个出口,却被山崩的碎石堵了严严实实,其规模之大,仿佛有人凭空搬了一座山用力掷下来,摔得粉碎。
源博雅仰头看山一样高的碎石堆,喃喃说,“不会真是山神故意把我封在山里把。”
“我们两个一起挖的话,大概一辈子都不能挖开把。”大天狗和他一起仰望,冷静的像是早有预料。
“你说得对。”
但源博雅又不可能这样就放弃,他将弓箭背在背后,试着攀了上去。
不过刚踏上两步,眼前的碎石堆就震动起来,砂石泥土簌簌而下。源博雅连忙敏捷的避开,但落脚处又有更大的石块砸下来。
源博雅干脆向后轻巧一翻落在地上,准备被砸个灰头土脸,横竖他还有信心足以避开较大的石块。
却感觉有人在背后搂住了他的腰,随后就是眼前一黑,宽大的狩衣衣袖掩在他脸上,大天狗将他护在身下。土石落下的声音还不绝于耳,但他被藏在安全的黑暗里,源博雅竟一时恍惚,似曾相识的感觉像在他胸口捣了一拳。
石块击打在肉体上的声音,伏在他身上的人一震,源博雅连忙坐起来,把大天狗架起来拉走。
“你不要命了?替我挡什么?”源博雅心惊肉跳,气恼大喊。
“是博雅不要命了吧,我如今只是人而已,除了如此,还能怎么保护你呢?”
“谁需要你保护啊?一直都是我保护别人!”
大天狗的脸色却倏然沉了下来,阴沉的将食指抵在源博雅唇上,封住他余下的抗议。
“嘘……”他危险的眯起眼,暗蓝色的瞳孔里卷着风暴,“我最恨那些总是理所当然等着你保护的人。”
然后他挺直身体,“我不同,我和他们都不同,只有我会不惜一切保护博雅。”
随后,他似是气极了,转身离开。
“莫名其妙,”源博雅不自在的小声嘀咕到,“发什么疯。”
他望着大天狗夕阳下离去的背影,几日来都纤尘不染的金发和衣料终于染上了污浊,像高高在上的神明终于为他跌下神坛。
“喂!大蠢货!受伤了别走那么快!”他大喊。
大天狗的步伐凝滞了一瞬,源博雅趁机赶上去,握着金发青年的手,将他慢慢扶回家。
回到家已经很晚,源博雅脱了大天狗的衣服为他检查伤势,幸好只有些淤青。源博雅为他盖好被子,自己在旁边躺好准备入睡,同时深觉奇异。明明从没有照顾过别人饮食起居的经历,却仿佛本能的知道该如何照料大天狗的伤势。他做的顺手,大天狗也接受的顺从熟稔。
“你经常受伤吗?”源博雅突然问。
“这算不上受伤。”
“你已经习惯重伤?”源博雅皱眉。
“还好,有几次,反正总能很快痊愈。”
“可是……”
“没关系的博雅,”大天狗笑着望他,“在你死之前,我是不会死的,只要这样就够了。”
源博雅默默把他的话分析了好几遍,“你不会真是吸人生气的精怪吧。”最后只能得出这个结论。
“我看起来像那些低等的妖怪?”
“那倒没有……”
只不过引诱人的本事确实一流,比故事里讲的狐妖雪魅还要令人难以招架。源博雅心想。
“外面有什么事是你一定要去做的吗?有什么人是你一定要见的吗?”大天狗突然问。
“有什么理由,是你必须要离开的吗?”
源博雅从他的语气中嗅到一丝绝望的气息。
青年武士张口结舌,“那倒也没有……何况我目前也出不去啊……”
“如果你一定要走,”他定定的望着源博雅,“如果你一定要走,我就帮你离开。”
“只要你想要的,无论多难,我都会做到。”
源博雅沉默了,从他出生起,从没有人承诺过保护他,承诺过为他而战,为他倾尽一切。即便他理智上明白应对对方不知从何而来的保护欲充满戒心。
但谁能不动容。一阵暖流从他的心不可抑制的流向四肢百骸。
源博雅将自己的被子搭在大天狗身上,慢吞吞挪到这床临时双人被的另一侧,不让热气跑出来。他环抱住大天狗的身体,小心的避开淤青。大天狗的身体还是像一块温凉的玉,源博雅一下、一下抚摸着金发青年光滑的背脊。
“算你厉害。”他伏在大天狗的肩窝小声嘀咕。
他感觉随着他的抚摸,大天狗紧绷的身体逐渐放松下来,最后像是松了一口气。
“你不走了?”
源博雅轻哼了一声,“如果你真是吸人生气的精怪,可得省着点吃。这里这么荒僻,一时半会儿你可找不到另一个误入的旅人引诱。”
他听见大天狗轻声笑了,紧贴的躯体传来胸腔的震动。
“我不会去引诱别人的,一直以来,我只引诱过你。”他在源博雅耳边小声说,呼吸的热气顺着耳道钻进来。
大天狗半撑起身,在源博雅月光照映下依旧红的像要滴血的耳垂,落下轻轻一吻。
六、
源博雅再没有想过离开。他有时对自己解释说是这批种子即将成熟,好歹是自己亲手种下;或者是本来自己也是离家出走,停在哪里并不重要;又或者是大天狗的态度,村落的一切都让他狐疑,让他不能就这样抽身而去,留下隐患。
但有些时候,他也坦率的对自己承认,以上都是借口,他留下,只不过迷恋上一个人,第一眼就令他惊艳,更为两人间,白日无言的默契和夜晚舒适的亲密而沉迷。
作物成熟了,源博雅卖给村长和村民,又购买了更多东西,种下新的种子。源博雅本就能文能武,过不了多久,木工活对他也是手到擒来。破败简陋的屋子渐渐被修缮的完美,添置了几件源博雅亲手制作的精巧家具。
大天狗从不干活,但永远都会坐在视线所及的范围内执着的望着他,仿佛只要他闭上眼转过身,源博雅就会像山间的薄雾一般蒸发。
有时,他也会看着挥汗如雨的源博雅,坐在一旁悠闲的做着什么小东西,十分游手好闲的样子。
源博雅早不再会生他的气了,也不会再问他为什么不帮忙。他在家中时,也是京中有名的少年郎,俘获万千芳心。但大天狗仅仅只是坐在那里,阳光都似乎被吸引而去,风也要停下脚步,连自己在劳累的农活间隙,都喜欢抬起头偷偷看看那个人,似乎剧烈跳动的心也跟着平静下来。
有一次被大天狗发现了,源博雅意外的没有得到任何调笑,他只是招手叫源博雅过去,擦干了源博雅脸上的汗水,递给他一个小木刻。
那是一只活灵活现的小豹子,透着些身量不足的稚气,但线条流畅细致,让小豹子看起来又厉害又伶俐。
“喜欢吗?”
“还行吧。”源博雅嘴硬。
“你喜欢,”大天狗笃定道,“我第一次送你的时候,你很开心。”
“你哪看出来我开心。”源博雅顶嘴。
大天狗笑了,手指覆上源博雅的汗湿的发间,轻轻梳理。
“都湿了,我帮你重新绑好。”他拆下源博雅的发绳,黑色顺滑的长发垂下,被大天狗握了满手。
那个木雕被好好的摆在了他们的床头。
大天狗为源博雅做了更多的东西,有时是木刻,他的动作很快。有时是佩刀的装饰,甚至有次做了精巧的耳钉。那些零零碎碎的小东西,渐渐填满他们的生活和共同的家。
后来,大天狗为源博雅做了一支笛子。
那是源博雅见过的最好的一支笛子,也是声音最为清澈动人的一支笛子。而大天狗吹响它时,每次都是源博雅听过的最好的一支曲子。
“总算做了支还可以的。”大天狗说,“虽然不如我曾经的那支好”。
“哪里还可以!这是我见过最好的!”源博雅爱不释手,大声抗议。
”你做过很多吗?“。
“确实做过很多,给博雅。”
“因为博雅,才学会做这么多东西。”
“谢谢……”源博雅脸红了。
他最好真的只引诱过我一个。源博雅心里想,不然我就用笛子敲爆他的头。
为了回报,源博雅做了钓竿,和大天狗一起去钓鱼,在等待鱼儿上钩时,安静的享受着另一个人无声的陪伴。
大天狗对着面前拼命挣扎的活鱼束手无策时,源博雅快乐的大声笑。
他左手拎着装满鱼的水桶,右手牵着另一个人回家,路上一起去尝尝野外生长的浆果,在吃到酸的要命的果实时一起皱眉。
天气渐渐炎热起来,春末的时候,下了一场大雨。
源博雅躺在被自己汗水浸透的床单上喘息,听着雨滴敲打屋檐的声音渐渐清晰。被搅弄得迷糊得脑袋里想着,幸好上午铺完了屋顶得瓦片,真是有先见之明。
躺在他身旁得男人,手指抚过他腰侧。源博雅抓过大天狗的指尖,贴在自己仿佛着了火的脸颊上,凉爽的温度让他舒服的叹了口气。
“只有我一个人热的差点死掉。”源博雅迷迷糊糊,半真半假的抱怨,脸颊在对方温凉的掌心蹭了几下。
大天狗轻笑了一声,“舒服吗?喜欢吗?”
不知问的是哪个。
源博雅说,“下雨啦。听见了吗。”
大天狗紧贴着源博雅依旧滚烫的身体,“嗯。听见了。”
“我爱你。你知道吗?”源博雅依旧闭着眼,回答。
“嗯,我知道的,博雅。”
七、
春天走了,夏天来了,源博雅种下更多的种子。只因为大天狗喜欢吃,就从野外移了好多棵草莓回家,每日精心照料。
过了这么多日子,和村子里其他住户早就彼此熟悉,常常无事时出门,只为了跟每个人打声招呼,送点小礼物。成日在村子里疯跑的山兔和孟婆,见到他也会停下来,乖巧的叫一声博雅哥哥,然后欢天喜地的接过源博雅递给他们的零食。而寄住在村长家收留的小姑娘神乐是源博雅最喜欢的小孩子,她会叫源博雅“哥哥”,这让源博雅保护欲爆棚。为了讨安静忧郁的小姑娘笑一笑,源博雅学会了做好多甜点。
神乐也会叫大天狗“哥哥”,只在需要区分源博雅和大天狗的时候才会加上大天狗的名字。这让以为自己很特殊很唯一的源博雅很不平衡。
“他从来不给你做好吃的,你也叫他哥哥。”源博雅有次半开玩笑的和神乐抱怨。
神乐很惊讶,“因为大天狗是哥哥的恋人啊。”
跪坐在一旁的大天狗捏了捏他的手,“她是因为你才对我改口的。”
神乐点点头,“我只是希望哥哥能开心。”
所有人,都仿佛早就知道他们是一对儿。
院子里种了西瓜,等成熟的时候,源博雅给每家都送上了一个,从青行灯经营的酒馆里换上一瓶酒吞家酿的好酒,和余下最大的西瓜一起冰在井里,冰到透心凉再拿出来,好和大天狗靠在一起,对着恼人的蝉鸣和暑气分享杯中美酒与美食。
田里种了好多蔬菜,今天熟了生菜,明天熟了辣椒。源博雅在家里,按着村长给的图谱建了个小厨房,从此每天都有袅袅的炊烟升起。房后的角落里建了禽圈,一大窝毛绒绒的鸡鸭鹅,每天乐此不疲的叽叽呱呱。只是不能让大天狗出现在它们面前,他只要一出现,所有小动物就仿佛被掐紧了脖子一样哆哆嗦嗦抖成一团。
“它们为什么要怕你啊?你真的不是山神?“源博雅好奇的问。
大天狗转了转他那漂亮的蓝色眼珠,”也许是明白我以后要吃掉他们吧。“
源博雅一头雾水,不过对于大天狗藏着的秘密,他不再怀疑,也不再追问,那在他们中间,再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了。
八、
入秋之后,渐渐凉爽起来的温度让怕热的源博雅倍感舒适,尤其是夜晚时。虽然床单仍旧不免总是一团濡湿。
但大天狗的体温愈发冰冷了,连脸色也逐渐苍白起来。源博雅夜夜用自己的身体去温暖他,他依然像一块捂不化的冰。
源博雅很着急,以为他是生了重病。但村里担任医生的小姑娘们检查过后,却得出只是身体虚弱的结论。源博雅每天换着花样做些好吃有营养的食物,却无济于事。
大天狗还是一点一点虚弱下去。他自己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似乎早已习惯。
有一天夜晚,大天狗餍足过后,被作弄的一身汗水的源博雅,用滚烫的手心覆上他的脸颊,触到一片冰凉。
“你怎么还是这么冷,”源博雅和他依偎在一起,在大天狗唇边小声嘀咕,“无论你吃的是生气、血肉还是灵力,你总归多吃点东西吧。”
大天狗依旧微微闭着眼睛,他看起来困倦极了,只小幅度的摇了摇头。
“没关系的,你这样我看着难受。”源博雅说,随后又有些拙劣的故作轻快,调侃道,“你要的最凶的时候我也受的住,多吃几口而已,你怕弄死我吗?”
大天狗轻声笑了,牵起的嘴角磨蹭过源博雅的皮肤,留下痒痒的触感。
“我好像应该趁机讨些便宜,但是博雅,我确实不是那种食人的妖怪。”
“我只是,消耗太多力量了。”
源博雅抿嘴,“好吧。那就多休息,晚上不要总是折腾,你刚才看起来可一点都不累。”
“那不一样的,你不明白。我要珍惜和你在一起的时光,要好好享受每一天。”他的声音渐渐低落下去。
“我不明白,你倒是说清楚啊!”源博雅气闷。
但大天狗好像已经陷入了梦乡,源博雅叹了口气,没真忍心吵醒他,只吻了吻他,然后将他抱的更紧了些。
秋天正是猎物肥美的好季节,源博雅决心多去打猎,一是为了储备过冬的肉食,二是积攒些皮毛,好让愈发畏寒的大天狗好过些。
他试图劝说大天狗待在家里取暖,但想也不会成功。大天狗固执的程度绝不输源博雅,在这一点上实在和他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昔日光线阴暗雾气弥漫的山林已变成了一片灿烂的金黄火红,阳光暖融融的照耀其间,在大天狗的金发上反射出柔软的光辉,衬得苍白的青年气色都好了一些。即便源博雅近日来为大天狗的身体情况忧心忡忡,此时不禁也心情松快。
打猎本最讲究隐匿气息,他在密林中凝神屏息搭弓射箭,大天狗却在不远处提着个小竹篮,慢吞吞的采蘑菇,围着源博雅转,不肯走远。有时候大天狗踩碎干燥落叶枯枝的响声惊扰了猎物,让源博雅前功尽弃,一向好胜的青年武士也不生气,只会半真半假的抱怨两句,收起弓箭,拍打干净身上的尘土,跑过去找另一人,摘下恋人柔软发丝间夹杂的落叶。反复几次,源博雅终于有些恼火,大天狗就倾身过来吻他屏息时咬的湿漉漉的唇,和明亮得像燃着一团火的眼睛。
午间就在溪边的卵石滩上燃起一堆篝火野炊,也是为了给手脚冰冷的大天狗取暖。源博雅潜进及腰深的水底逮了一条肥鱼,就着大天狗刚采的新鲜蘑菇一起炖做鱼羹。
“我知道你不怎么喜欢吃肉,鱼更合你胃口一些。”源博雅脱下上衣用树枝架在一边烤干,把大天狗的双手揣在怀里,贴着温暖的胸膛。
边一脸狐疑,“但是你确定你采的蘑菇没毒?”
“我确定。”
“真的?你看起来不像懂这些东西。”
“我曾经的确什么都不懂,一直是博雅尽力照料我。”大天狗笑了一下,“不过也许我没什么别的优点,时间却很多,足够我去学。”
源博雅啧一声,没再说什么,在溢出香味的鱼羹里放了盐和香料搅了搅,盛了满满两大碗。
他等大天狗一口口吃完,又待金发青年身体暖起来,脸颊终于泛上一丝血色。
源博雅把木碗一搁,“你不是人类。”他直截了当的说。
“你是人是妖,还是别的什么,我都不介意。本来你不愿意说,我也不会逼你,我相信你。”
“可是大天狗,”他紧紧攥住大天狗的手,“现在是你日渐虚弱,我担心你。你总说我不明白,我确实总听不明白你说的话,可是为什么,你隐瞒了什么,你得告诉我真相。”
大天狗望着他们交握得双手,垂下眼。
“我告诉博雅真相,博雅就会赶我走的。”
源博雅猛地吸了口气,按捺下恼怒,“大蠢货,你听好。”
“阴阳世家里流传着很多人妖相恋的故事,当然都没有什么好结局。”
“我以前也总觉得不能理解,倒不是我像其他阴阳师一样仇恨妖类。人有坏人,妖也有好妖。这我明白。”
“只是人和妖之间有太多区别,太多误解。为什么明知是危险的妖怪还要去靠近呢?为什么明知结局不同还要一起走下去呢?为什么寿命天差地别还要许诺一生一世呢?我算是很执着的人,但不懂什么爱情,对他们这份毫无必要的执着也不能理解,只觉得痴愚。他们中最后有互相背叛的,有害人害己的,还有妄图为彼此逆天改命被镇压的。爱情,就有那么重要吗?”
“但是现在我理解了,”源博雅跪坐在大天狗膝前扬起脸,逼迫大天狗躲闪的视线望向自己的眼睛,“首先是我爱你,然后才是你是什么,做了什么。就算你真的把我封在这里,诱惑了我,曾经打算要吃了我,都不要紧。你是怎样对我的,你把一颗真心挖给我,这我都看的出来,我相信你不会伤害我。我也不会生你的气,离你而去。”
“大天狗,”源博雅恳切的坚持,“你得告诉我真相。”
“博雅最初也是这么说的,”大天狗怀念的笑笑,“我首先是你的朋友,然后才是妖。”
“所以我们以前见过,只是我不记得,而你确实是妖。”
“现在不是。”大天狗摇了摇头,“博雅不该轻信我不会伤害你,说不定我伤你至深呢?”
“我也给博雅讲个人与妖相恋的故事吧。”
“从前有一个擅长测算姻缘又八卦的小姑娘神明,遇上谁,都要一厢情愿的替对方算一下,为此挨过很多打。一日她在京都遇见了一名长着双翼的大妖怪,就不待对方同意,算了他的姻缘,还将结果告诉了那名大妖。”
“少年不知爱憎,一生仅一次心中悸动不已。”
“这句话很美,”源博雅惊奇,“那她挨打了吗?”
“当然没有。大妖已经不是少年了,和他那年少时悸动不已的人类早已羁绊多年,连小时候的信物都从未有一天离身。他听了神明断言他一生唯一认定的人,恰好正是他的命定姻缘,既觉得释然,又觉得好笑。就算神明说了不是,他也会全心全意的去爱着那个人类。而神明说了是,他也没有余地更爱那人多一分。所以他斥责小神明多管闲事,把她赶走了。”
“……他可真是傲娇啊。”源博雅噎了一下。
“那小神明还有话没说完,却被赶走,只好生气去找她的好姐妹,一个更八卦的讲故事妖怪,也正是她告诉了我这个故事。”
“原来那大妖一生仅一次的红线虽然颜色鲜艳,是连小神明都平生罕见的美好姻缘,却结结实实的结在大妖死门上,小神明说这是殉情的凶相,爱管闲事的她最不忍见别人因爱而亡,因此拉着讲故事的妖怪去找大妖的恋人,想要免了大妖的死局。”
“可等她见到大妖的恋人,却见红线的另一端也连在那人腕上死门,原来一人一妖是因这姻缘同生共死的命格。缘结神本来最是看重姻缘,撮合过不少人妖相恋,此时也觉得代价惨重,因人活百年灵魂却可转世,妖死却化作飞灰,但大妖的寿命本该千年万年。小神明以为那刚降生不久但妖力强盛的大妖嘴边常挂着大义,必不甘心自己千万年的寿命折成人类一样长短。”
大天狗说到这,突然停顿了下,不屑又轻蔑的哼了一声。
“她们又去说服那大妖,想要将姻缘线在他那侧切断,就可将原本属于大妖的姻缘转给另一个人类,叫大妖的恋人和另一个人类美满一生,然后一起去转世。而大妖也可以长长久久的活下去,去追寻他心目中的大义。”
源博雅吞咽了一下,“他答应了吗?”
大天狗轻笑了一下,“你说呢?博雅?”
“大妖听小神明说了姻缘线的真相……”他又摆回那种冷眼旁观的态度,仿佛这个故事真的是他道听途说而来。
“他只觉得这姻缘线再完美不过。他原本最怕的就是恋人先他而去,而他留在世间,从此孤身一人。他每天都在怕,怕的不惜一切代价去保护自己的恋人,甚至会做过分的事,会和自尊心强的恋人发生争执。但得知两人原本命定同生共死,大妖反而觉得身心畅快。”
“他谢过小神明告诉他真相,又告诉小神明,如果她胆敢破坏两人的姻缘,他一定会杀了她,就连修罗地狱里的修罗鬼,也救不了她。不仅如此,还会化身恶鬼,屠遍高天原。”
“小神明虽然不信他真会做出这样的事,但也知道了他的态度。先喊着‘认怂,我认怂’,转身却又拉着讲故事的去找了大妖的人类恋人。”
“那人类是实力强横的世家武士和阴阳师,但最是善良心软。他不愿大妖随自己早早飞灰湮灭,又放不下大妖孤苦伶仃,就算斩了姻缘线,只要两人仍然爱着彼此,断裂的红线又会渐渐愈合。可他又怎么舍得遗忘过往,忍心抛下大妖呢。所以他决心要尽力活得长久,与大妖一生相守,等他将要寿终正寝时,就由小神明和讲故事的,切断他腕上红线,又偷偷托付了冥府的一干人,好抢在大妖发疯之前,送他入轮回,以此破了同生共死的死局。”
“他心地好,人又乐观洒脱,以为时间会治愈一切,大妖能慢慢放下他。时间久了,大妖不会再因失去他而痛苦,漫长的寿命里,记忆会淡化,那些最珍贵最美好的回忆,也只会偶尔想起,做为心底温暖的慰藉。”
“也许吧……”大天狗无奈的笑了一下,“也许你说的对……阴阳师们说的都对……人和妖间有太多误解了。对于人类来说,几年的时间已漫长到抹去很多痕迹,几十年就已是一生一世的永恒。想起大妖未来千年万年的寿命,他便把自己当做大妖生命里的过客,就像漫长旅途中供旅人小憩的一棵樱树,即便旅人做了个花香美酒月夜的美梦,醒来时再有不舍,只要重新走上通往远方的路,就会将一切抛在身后。就连他也错估了大妖的执念,不明白大妖从来不想他做过客。不明白,他不怕被大妖抛下、慢慢遗忘,大妖却怕被他抛下,慢慢遗忘,怕着那未来千万年长,只剩自己的痛苦死寂之路。”
“几十年过后,他的寿命到了尽头。他这一生颇受敬重,所有人都愿意完成他最后的愿望,除了大妖。最后那一天,连许久不见的其他妖怪和神明都特地赶来。因此任凭大妖如何悲痛的发了狂,依旧被众人死死的拦在结界外面。结界里,缘结神本要等在人类死后灵魂出窍的一瞬间就切断红线,却发现原来那红线不是长在腕上,而是长在人类灵魂里。缘结神怕斩姻缘的神力重创人类魂魄,不敢妄动。可连着同生共死的红线,人类也不能就这样入轮回。”
“所以爱讲故事的妖怪最后出了结界,站在被暴风吹的寸草不生的庭院里,问大妖肯不肯切断他这边的红线。”
大天狗停下了,他的目光定定的望着源博雅,眼里泛着血丝。
“他们所有人,围着恨不得赶到恋人身边与他一同死去的大妖,问他,为什么不放人类自由。你难道不是爱着他吗?你怎么忍心只为了自己,就让他不入轮回?”
“大妖不知如何是好,他不在乎自己灰飞烟灭,但又怎能真的忍心连累挚爱不入轮回做孤魂野鬼?可他不甘心,不甘心的几乎堕为恶鬼,他那样深的爱着一个那么美好的人,他曾经那样幸福快乐,他怎么情愿就这样与挚爱切断灵魂与命运上的联系,从此永别?在那时,他是如此自私又贪婪,如此丑恶卑鄙。”
“可是啊……博雅……少年不知爱憎,一生仅一次心中悸动不已……那从年幼起的执着……他怎么能情愿……”
大天狗失神,“他做错了吗?可是……”
他似是已迷失在自己的思绪中,轻轻抚摸着源博雅的脸颊,只不断喃喃的念。
“可是……少年不知爱憎,一生仅一次心中悸动……他那样的爱他……是一生仅一次啊……连神明都说了……是一生仅一次啊……”
源博雅吞咽下泛上喉咙口的苦涩,覆上大天狗的手掌。
“不是他的错……后来呢?”
“后来……”大天狗摇了摇头,甩掉迷茫,“后来他死去的恋人拜托鬼使们给他一些时间。大妖见了他,就安静下来,其实他已经下定决心,只要他的人类恋人说自己想入轮回,他就一定送他离开。”
“只要是他想要的,无论多难,大妖总会竭尽全力做到。”
“可是大妖的恋人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当众质问他,而是牵着大妖的手,走进他们共同的家……”
源博雅等着下文,半天却不见大天狗再开口。
“后来呢?”源博雅继续催促道。
“故事结束了。”大天狗板起脸。
“哈??”
“我说了,是我听的故事。我听得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爱讲故事的妖说这叫留白。”
源博雅方才的悲伤一扫而空,直想抽出笛子敲大天狗的头。
按捺了半天,源博雅又问,“这就是真相吗?你是妖,我是人,我们是前世的恋人?现在又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这么虚弱?”
“不是真相,只是故事。”大天狗持之以恒的气人,“而且博雅知道真相,就会赶我走的。”
“博雅如果非要赶我走,就自己猜出真相,或者想起来吧。我是不会告诉你的。”
赶在源博雅气急败坏的打人之前,大天狗露出一个哀伤的微弱笑容。
“不用着急,博雅每次都会找到真相的。”
九、
冬天终于到了,大天狗的身体每况愈下,无论源博雅如何忧心忡忡,竭尽全力,也未能扭转分毫。
随着天气转凉,整个村庄都倦怠了起来,山兔和孟婆再也不会赛跑时误闯入院落,晴明再也不会牵着神乐的手来蹭饭闲聊,萤草和桃花再也不会仅仅为了让源博雅安心就登门问候。
甚至连青行灯酒馆门口那盏日夜永不熄灭的灯,都终于暗淡到几不可见。
冬日第一场大雪前,大天狗也终于不再坚持陪源博雅出门了。
雪下了整整一天一夜,呼啸得风夹杂着鹅羽般得大片雪花裹满了整个世界,大地是白色得迷蒙,天际是压抑得黑,场面一点都不唯美,反而在风雪尖啸下衬托出一种恐怖得静谧,仿佛天地得所有生命力都一起被掩盖了。
连源博雅都在这样狂暴得天候下有些犹疑。
世界中只有一方天地是温暖的,是安全的,就是源博雅与大天狗的家。像风浪大作的深海中的一叶孤舟,稳稳当当托着相依相偎的两个人。
这种世界末日中、仅余我和你的感觉很窝心,戳的源博雅主动抱着大天狗要温存。
他伏在上面,紧贴着大天狗的胸膛,被子拉过头顶,圈出一个温暖黑暗的小窝。密闭的空间里充斥着两人柔和交杂的气味,让他感觉不知来由的安心,似曾相识的怀念。大天狗很温吞,源博雅却依旧被这份温吞的碾磨催逼的几乎睁不开眼睛。情难自抑时一些破碎的画面掠过源博雅的脑海,仿佛许久之前的那些风雪大作的日夜里,他一直拥有一个安静包裹着他的怀抱。身上覆盖着的重量应该更轻盈一些,背后的触感应该更绒软一些,温顺的羽毛珍惜的包裹着他,像结成一个要一意孤行为他抵御一切伤害的茧。
源博雅在高低起伏的温和浪潮中,努力去追寻那些破碎的画面。可还没等他抓住要溜走的“记忆”,两人间唇齿相依的温存终于因不断累积而变得热切起来。和着逐渐急促的喘息,源博雅再也无法分神去考虑其他,仅余下无意识抠抓着另一人得手臂,承受着他给予得舒适,在颠簸的骇浪里、随波逐流的力气。
情动到最后他忽然从眼角溢出许多泪来,为大天狗那侵入他身体和心灵的、炽热执着的爱意,也为如今他终于明白了,总是说着‘珍惜时光,每一日都很珍贵’的大天狗,究竟是何种心情。
因为如今的自己,也是拼命想要抓紧每一寸时光啊。
亲眼看着挚爱之人一日日衰弱下去走向死亡,这种无能为力,是何等痛苦啊。
痛苦到恨不得与他一起死去,再长远的未来都没有意义。
他理解了故事里的大妖。
雪停时正是清晨,源博雅在火炉里添好足够的炭火,又转回去看床上依旧埋在被子里的大天狗。
源博雅与半梦半醒的大天狗轻声交谈,“雪停了,我去买些酒。你再睡一会儿,等我回来,我们去院子里赏雪。”
大天狗在迷蒙中应了一声,带着软软的鼻音,源博雅笑了,轻轻理了理恋人那变长了些、但失去了光泽有些杂乱的金发。
如今的大天狗已与源博雅在山间初见时的样子大相径庭,不变的是源博雅依旧那样爱他。青年忆起自己最初时是如何在短短几天时间里就被大天狗诱惑的丢盔弃甲,或者大天狗根本没有故意引诱他,只不过是随心而为,是自己心甘情愿坠入情网。
源博雅想,原来深爱一个人,无论他强大傲慢或是虚弱不堪,无论他气质沉静高贵还是在冬日微弱的晨光中、显出毛茸茸的可爱,那爱都不会少上半分。
他想,大妖是否就是这样一日日看着心爱的人类从英姿勃发走向垂垂老矣,爱却从始至终,深沉热烈一如那一生一次的悸动。不知那自认是过客的人类,那一厢情愿想要让大妖去过漫长未来的人类,最后是否明白了自己的傲慢。
※
与门口无人理睬的厚厚积雪不同,青行灯应门很快,像是早知源博雅的来意。离门最近的桌子上已摆好源博雅和大天狗最爱的酒,源博雅抱起来,甚至是热的。
源博雅对她点了点头,“谢谢,费心了。”
美貌的酒馆老板掩口而笑,“雪后天晴,饮酒最是怡情。配一些碳烤的鱼,最好还有个好故事。”
源博雅抬起头来,“大天狗之前倒是给我讲了个好故事,是人与妖相恋的故事,你想听吗?”
青行灯笑着摇头,“人与妖相恋的故事最是俗套了,过程是人与妖殊途难汇,结局总是生死相别。”
“这个故事不一样,没有殊途难汇,也没有生死相别。你想听吗?”
“有意思,”青行灯转了转眼睛,“我想听。不过你该走了,离家太久的话,有人要担心了。他若不愿你出门,整个村子又要刮上好久的暴风雪。”
说完,她又吃吃笑起来,像是说了只有自己才懂得笑话。
源博雅却点了点头,在青行灯讶异得目光中回答,“你说得对。”
“用不了多久了,再过几天吧,就叫大天狗讲给你听。”
源博雅转身出门时说,边向后挥了挥手告别。
“下次再会,青行灯。”
即将掩上得门扉中,传来青行灯一声叹息。
※
源博雅回了家,大天狗已坐在门口得木制地板上,以一种执拗得姿态,深深凝视着源博雅归家的小路。源博雅见状,没再急切忧虑的骂他“蠢货”,而是叹了口气,几步赶上前去,将揣在怀里还温热的酒瓶塞在大天狗手里。
以往源博雅都会关切的碎碎念上很久,这次异样的安静让大天狗疑惑的抬起头来,望着沉默的源博雅。少顷后,他那冰雕雪塑般的苍白脸颊竟又更白了一分。
“青行灯说什么了?”他恼火的说,气息因怒火急促起来,脸上却仍不见半分血色。
“没有没有 。”源博雅在他面前跪坐下,捧着他的手一并揣进怀里,“我只是不愿再浪费时间和你争论了。如果只有最后一段时光,你想做什么,我都顺着你。”
“如果死的是我,你一定也会顺着我的,多无理的要求都会答应。”
大天狗垂下眼,忧郁和虚弱在他身上混杂出独特的美感,源博雅不禁凑得更近了些。
“我不会死,你也不会死。”他纵容地听着大天狗小孩子般固执的小声说,没有反驳。
“再说我不会答应你的,就算答应了,我也会反悔。是你太蠢,才会相信我。”
“没关系,”源博雅安慰般揉了揉爱人的一头杂乱金发,“我知道你为了我,已经很努力了。”
源博雅在早就计划好的避风回廊里安置好大天狗,转回屋内搬出了小火炉和酒具,甚至变魔术般从储藏室里摸出来两尾腌制好的小鱼。
“真是的,这场风雪需要这么夸张吗?路上去河边看了看,就算是我也凿不开那么厚的冰。唉,幸好我早有准备,虽然不如新鲜的好……”源博雅一边碎碎念着,一边快步赶回大天狗身边。
小鱼慢腾腾的在熏烤下,变得金黄酥脆,油脂混着香料滴在炭火上,滋啦一声,逼出诱人的香气。两人也不着急,只依偎在一起,也慢腾腾的小口抿着热酒。静谧温暖的气氛让大天狗的表情和缓了许多,眼睛舒适的半眯着,靠在源博雅身上,渐渐展露出一丝笑意。连天气都仿佛感应到他的好心情,变得晴朗,院子里的樱花,在微风吹拂下,纷纷扬扬的洒落下来,柔嫩娇美的粉色覆满白雪,煞是好看。
源博雅就在这样的美景中,一直,长长久久的,专注的望着他。等两人分享完热酒和烤鱼,又安静下来时,源博雅的手指拢过大天狗有些枯槁,但也长了不少的金发慢慢梳理。
许久之后,他终于说,“你的头发长了许多,要我给你剪一剪嘛。”
大天狗惬意的哼了一声。
源博雅继续,“真奇怪,我的头发却一点都没有长过。”
他这样说,口吻却平静,不存一分疑虑或调侃,仿佛已笃定了答案,只是在陈述事实。
大天狗起初只是因这对话而困惑,片刻后,理解什么了的他身体剧烈的震动了一下,猛地抬起头来。他想要后退,似是想要看清源博雅的表情,动作之大,衣袖打翻了旁边的餐盘,油脂污了好大一片,素有洁癖的大天狗却浑然不觉。
他只紧紧盯着源博雅,喉咙滚动着,像有千言万语堵住了喉口,最后只艰难的吐出一句,“博雅……你……”他似乎又很快意识到了不妥,强装不在意的说,“也许是因为你头发本来就很长把。”
他的语尾带上了一分自己都没有发现的恳求,让源博雅的眼睛不争气的酸胀,青年武士却没打算如恋人所愿继续装作无知无觉。
他艰难的转过脸,不再去看大天狗,指向院里那一株云蒸霞蔚的樱树。
“那樱花,应该是一年四季都盛开不变的吗?我本该早就发现的,万物皆有四时,有盛有衰,这里的一切也是如此,只有这株樱树,从我来的第一天就不曾变过。我却好像忘记了这等常识,一开始就对它的异常视而不见。”
耳边传来大天狗慌乱的呼吸,源博雅的眼睛愈发酸胀起来,但他坚强的不肯转过头去,生怕看上一眼,就前功尽弃。
大天狗短促的笑了一下,“是阴阳术,我用了好大的功夫,才种上一株四季不败的樱花,你说过你想要的……”
“原来是我想要的吗……”
“不是阴阳术,”源博雅终于转过头,“你是妖,你不能用阴阳术。”
大天狗的眼睛微微睁大,“博雅,你记起来了?”
“那倒没有,”源博雅摇摇头,“仍是什么也不记得。”
随后他又笑了一下,源博雅的笑常是张扬洒脱的,但此时露出这种温和的表情,近乎于是在哄着大天狗了。
“你就当这是,在有关你的事上,我的直觉吧。”
“我不是山外来的旅人,你也不是久居于此的山神。从有这个山谷开始,我们都一直住在这里,只有你是不停从远道而来的访客。一年四季,花开花落,时间只对你有意义。”
他扶起大天狗,握紧爱人冰凉颤抖的手指,风托着花瓣留恋的卷过回廊,此情此景,源博雅又贪婪的望上了好一会儿。
沿着耳边垂落过肩的柔软金发,他如天空一般蔚蓝的眼眸,绚烂的樱花,洁白的雪地。
“你来的太久了,我知道,是时候了。”源博雅说。
“该回家了。”
十、
源博雅站在窗边看外面的世界渐渐被黑暗覆盖,有如灯火次第熄灭。直到黑暗吞噬至眼前,他也没觉得害怕。
这次倒真是无边深海中的一叶孤舟了。
源博雅回到大天狗身边,钻到被子里搂着另一个人,看对方似睡非睡得浅浅呼吸着,脸色倒是比方才好了一些。
不禁从悲伤中也硬挤出一点快乐来,真诚建议道,“不如下次就直接把我们两个关这间房子里,比较直接省力,也不需要这么一大片山谷。”
“博雅在邀请我囚禁你吗?”大天狗笑了一声,睁开假寐得眼睛望了他一眼,有些赞叹,有些自豪,“你的直觉倒是一向准的可怕。”
随后又认真得摇头,“那可不行,博雅应该是自由自在得。我最讨厌那些用责任束缚住你的人和事,让我的博雅一生不能随心所欲的活着。”
他的声音渐渐低落下去,语调变得讽刺,“结果最后,我却做了比所有人都要过分的事,即便算上这座山谷……也不过小小的囚笼……”
说起他人时,大天狗只是皱紧眉头,说起自己时,一股清晰的厌恶倒是呈现在脸上。
源博雅知道这是他的心结,两人必然不是第一次谈起,说上再多,也无法在今天消解。
于是源博雅只是安静的吻了吻他。
“讲给我听听?”
大天狗就接着上次的故事讲了下去。讲人类牵着大妖的手走进了他们共同的家,许久没有出来,爱讲故事的妖怪带着小神明去查看,却发现两人已经悄无声息的消失。不久后,爱讲故事的妖怪又见到了消失的大妖,原来不入冥府的人类鬼魂受不住阳间生气侵袭,魂火快要熄灭,大妖不愿送他去轮回,也绝不能接受人类就此魂飞魄散,就打定主意来抢那盏可以养护魂火收容魂魄的青行灯。
听到熟悉的名字,源博雅吞咽了一下。
“他打赢了?”
“那倒没有。”大天狗微笑起来,“彼时他已经尝试过很多办法,损耗巨大。可他也并不担心自己会输,输了,也是了结心愿,安然赴死。化成飞灰,红线自然就断了。青行灯和缘结神自会救下人类的灵魂送他继续轮回。”
大妖怪已走到了绝路,在最后一种可能前反倒释然,却仍不肯接受与恋人分离,被恋人遗忘。反是宁愿自己死去,来解开人类灵魂上的束缚。
“他也太执着了。”源博雅心里被一种滚烫的感情塞得满满。
“他一直很偏执,很是讨厌。”大天狗平静的点头,“只有那个人类爱他的一切。他知道,余生不论是还有一刻还是一万年,他也再不会得到比人类更美好的事了。”
带着赴死决心的大妖怪见到了青行灯。他却无需战斗,甚至不必表明来意,青行灯便摘下灯座上的一瓣莲花,化作一盏小小的莲花灯,递给大妖怪。大妖怪将人类虚弱的灵魂引入其中,将莲花灯紧紧拢进怀里,从此再也没有分离。
故事讲完了,两人一时陷入沉默,只闻听得两人深深浅浅得呼吸声。略显急促得那个,是源博雅,显然正在平复激动得心情。
良久后,他终于叹了口气。
“你也太执着了。”
酸涩又甜蜜得心情令源博雅又凑过去,与故事里的大妖怪交换一个绵长温柔得吻。
“原来,我住在一朵莲花里,”源博雅微笑,“佛偈说,一花一世界,一叶一乾坤。没想到有一天,我真的住在一朵花得世界里。”
大天狗脸上又出现那种自厌得表情,“我知道,不管我怎样精心编造这个山谷,一切都是假的,博雅你最讨厌这种虚假得美梦,软弱得令人作呕……我……”
“傻子,”源博雅用力顶了陷入自我情绪得大天狗额头一下,“谁说是虚假得美梦了?”
“你不是真的吗?你是真实得,对我来说,这里就是真实得世界,其他的一切,都不要紧。”源博雅说。
“你不也是如此吗?你这个固执的不讲理得大蠢货,连命都不在乎,又怎么会愿意沉迷于真正的梦境呢?你明知虚假,却一次次进入这个世界不愿离开,不正是因为我是真实得嘛?”
大天狗望着他许久,许久后他说“博雅你总是安慰我。”
“我是骂醒你!”源博雅磨牙,恶狠狠的说。
“我喜欢这里,”他说,“喜欢这里得一切,每个人,每一天。你说我想要一株四季樱花,这个山谷的一切,都是你为我造的吗?”
“嗯。”
“我什么时候和你说过这些事情?在我还有记忆得时候吗?”
“还活着的时候。有时候,京都的事情实在太多,或者源家又惹你生气,你也会对我抱怨。你说,总有一天你会抛下一切,和我去游历,谁也不联系,见到小纸人来送信就烧掉。等找到一个山清水秀人烟稀少的地方,就住下来,修一间房子,一起开垦田地,从春到秋,吃自己种植的食物,秋天去林间打猎钓鱼,储存过冬的粮食。等到了冬季,和我一起坐在屋檐下看雪饮酒吹笛,院子里一定要有一株冬天也盛开的樱花,和漫天飞雪相映成趣……”
源博雅安静的抚着大天狗的后背。他全都做到了,源博雅想。
那我还活着时,我最终和你去游历了吗?他想问。可是他想他猜得到答案。
名为源博雅的人类,大概度过了充实、忙碌、充满责任心、信守承诺、备受敬重的一生。唯独至死,都辜负了大妖对远行的期待。
少年不知爱憎,一生仅一次心中悸动不已。从望见彼此的第一眼,静静燃烧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仿若永恒的爱意,对彼此无尽的耐心,如此自然的水到渠成。再加上势均力敌得强横实力,将后背交托对方得坚定信任,让人有时忘记了,彼此的心意,才是最该小心珍惜得脆弱宝物。
大天狗蜷缩起来,头用力抵在源博雅肩上,不知是因忆起往昔得快乐与横贯一生的期待,还是维持这场幻梦的力量终于接近告罄,他柔软的金发渐渐被冷汗浸湿,蹭着源博雅的下巴。
“就和我两个人!”过了一会儿,脸埋进源博雅的怀里,大天狗声音闷闷的、用力强调。
“可是这个村子里……”
“如果博雅除了我,真的什么都不牵挂谁都不关心,那就也不是博雅了。”大天狗平静的回答。
于是源博雅确信了自己方才的答案。
他生前、直到最后一刻,也没有真正的能够抛下一切,牵着所爱之人踏上远方的路。大天狗盼望的“总有一天”,在源博雅生命燃尽时,也没有到来。
他的喉咙有些刺痛,仿佛什么东西要从他的心脏生生爬出来,挖穿他紧闭的牙关。
源博雅的喉结滚动了两下,“对不起。”最终他也只能给出一个无力的答复。
大天狗倒抬起头望着他,苍白的脸微笑起来,“博雅总是这样,为什么要为我的自私道歉。”
“是我想要独占博雅,博雅不过是看穿了我自私的想法。作为妖的我,有多到令自己都厌烦的时间。与博雅在一起,什么代价都不必付出,却总想要身为人的博雅抛下一切。亲人和朋友,责任和善举,不去体验繁华无尽的俗世,跌宕起伏的人生,而把所有身为人那短暂珍贵的时间全留给我,和我躲在一个荒凉的地方,无聊的待到生命终结。这样的我,总是说着大义,唯独在博雅身上,却果然自私的可恨把。”
源博雅的忍不住捧着大天狗的脸颊,急切道,”不是这样的。“
”可博雅从来没真的生我的气,“大天狗微笑着继续,”只要我想要的,博雅也什么都会答应。“
”可是我最后应该也没有……“源博雅顿住了,一个可能浮上他的心头。
”我最后答应你了是吗?在我死去的时候,在你不顾一切见到我之后。我把死后的时间都给了你,和你去游历,谁也不联系,见到小纸人来送信就烧掉……等找到一个山清水秀人烟稀少的地方,就住下来……“
大天狗点点头,微笑,甚至苍白的脸颊都因为幸福,泛上了些浅淡的血色,“对,你说身为人的源博雅已经了结了所有自己该做的事,该尽的责任。既然我不愿切断红线,身为灵魂的源博雅以后都只属于我。你让我带你走。”
源博雅明白自己那时为何会做出那样的承诺。可他应当也只是想要将身为灵魂的最后一段时光留给如此依恋他的挚爱,照管那仍有些孩子气的大妖最后一段日子,守护他最后一段日子,就算在日光下湮灭,也不会难过。正如大天狗想为他做的那样,他大概也宁愿用自己的灵魂泯灭,来解开那条同生共死的红线,保大天狗可以平平安安的活下去。
但源博雅又有些难过,他没有想到大天狗执念至此。就算他已经理解了,那个曾经要大天狗将他当作一段旅途中的美梦、一个生命中的过客、平静的放手、平静的淡忘的自己,是何等傲慢。可他应也未曾想过,大天狗会为他一人逆天而行,不肯满足他们最后渡过的一段只有彼此的时光,从此在一盏魂灯装下的小山谷里流连不去。
他们这样已经过去了多久?几十年?上百年?大天狗又多久来一次?是偶尔怀念时来汲取温暖?还是经常来此长住?他在外面,还有在追寻属于自己的生命吗?
更可能的答案,源博雅心里明白,却不敢更多去想。
”我困住你了,“他说。
”我不想离开!“大天狗被冒犯一样瞬间绷紧了身体。”我不想离开博雅!“,他再次强调,”明明是我困住了博雅的灵魂。“
”我不想博雅去转世,我不想博雅再见到更多的人,有更多的牵挂。我不能忍受博雅开始另一段人生,要是你有了另一具身体,认识了更多不同的人,从小大到有了不同的经历,就决定不再喜欢我了怎么办?“
”怎么会,我无论……“无论在哪里,无论怎样长大,无论有了多么不同的人生经历,我一定都会从人群中第一眼看见你,永远都会爱上你。源博雅这样确信,也想要这样温柔的对大天狗说。
”不行!“可是大天狗执拗的打断他,”不行!我不要试!“
他的身体紧绷到颤抖,源博雅终于发现自己简单的几句话,已经把大天狗推到了恐慌边缘。
可是有些话,他必须得说清楚,”大天狗,多久了?你一个人守着我的灵魂,过了多久了。“
”没有多久。“大天狗固执的抗拒着给出答案,于是源博雅心知肚明那是一个近乎于沧海桑田的数字。
源博雅狠下心,”大天狗,我已经死去很久了,但你还活着。已经这么久了,你该放下了。“
大天狗终于剧烈颤抖起来,泪水抑制不住的渗出他的眼眶。
”别说!别说!别要求我离开,别要求我忘掉你。求求你……我说过只要你想要,我都听你的……所以不要说……求你了,博雅……“他流着眼泪,语无伦次的重复着哀求的话。
源博雅的心像被刀绞一般,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何已经在一盏灯中一次次轮回到忘却前尘,也不曾要求停止这场对大天狗损耗巨大的幻梦。若是这个高贵傲慢如神明、不染尘俗到有些孩子气的美丽妖怪,每次都这样在巨大的痛苦中蜷缩在他身边,近乎卑微的一声声哀求着他的话,他下定的决心一定会顷刻崩塌。
就像他此刻,想要逼着大天狗最终开始新生活的想法烟消云散,源博雅急切的捧着大天狗泪水打湿的脸颊,毫无章法的吻上去。
”我不走……也不逼你走……“他在唇齿相交间呢喃,”没关系,还放不下就还在一起吧,慢慢来。“
”永远不会有那一天的。“大天狗依旧固执的反驳。
源博雅倒是笑了,虽然此时他也已是泪流满面,”我越喜欢你,你倒越像个孩子一样。“他眼中流露出向往,仿佛正遥忘着美好的过去,”你说我们少年时相遇……最初相遇时,是什么样子呢?要是还记得就好了……“
”不过这一次相遇,“源博雅擦干两人的泪水,继续说,“最开始对着什么都不记得的我,你不是很能气人吗?”
“我想让博雅快点注意我,记住我,”大天狗理所当然的说,“我根本一天都不想等的。”
源博雅叹气,“你可真是个谈恋爱的天才,我到底怎么喜欢上你的……”
“每一次都很管用。”
“那只是因为是你。”我的灵魂记得你,就算我们都以为我忘了。
其实大天狗本不该担心源博雅转世后就会将他遗忘,可既然他已经如此不安,源博雅也心甘情愿为他牺牲所有的未来。
源博雅和大天狗额头相抵,温暖的呼吸消失在他们彼此的唇间。此时,在这个寂灭的桃源乡中,他们像一对即将冻死的人一般,蜷缩在一起,拼命汲取着对方的温暖。
“你不记得了博雅,”大天狗突然静悄悄的说,“你以前总觉得我整日在说的‘大义’是对我最重要的东西,你说你很开心能陪我在实现大义的路上走一程。你以为只要到了你不得不停下脚步得时候,我自然就会头也不回得离开你,走下去。”
“我从没有纠正过你,博雅。我骗了你。我故意让你觉得大义对我来说更重要。”
“我怕你为我考虑,想要甩开我,走的太快了,我追不上……他们又都要拦着我……”
他的声音又委屈又黯然,“你还活着时,我一生就骗了你这一件事,你不要生我的气。”
“你也不要赶我走……以前你还记得一些时,总叫我离开你去继续追寻大义……”
“但是,和博雅一起退治恶鬼保护弱小的时光,我已经很满足了。博雅总以为我的大义和你的正义是不同的东西,总以为是在勉强我陪你。”
“不是这样的,博雅……”大天狗低声笑起来,“我骗了你……是一样的……我喜欢和你一起去解决棘手的问题,喜欢看你退治恶鬼时凛然的样子,喜欢看你帮助那些小妖怪时的微笑,喜欢在你遭遇危险时保护你……我的大义,最初不管是怎样的,到最后,都变成了你希望的世界啊……”
“我没过多久就发现,我最想要的只是……只是可以一直一直……陪着你,看着你……”
他的呼吸逐渐平缓,像是困倦极了,忍不住要在这温暖得怀抱中睡过去。
源博雅想起那些无论夏日炎热的午后,还是冬季的寒风中,大天狗坐在回廊下,执着望向他的目光。他不事农务的惰怠,与他黏着自己时异常的勤恳,此时都有了解释。
他只是想在有限的时间和精力中,尽可能多的用来爱罢了。
“我都明白。”
明白你的时间所剩无几了。
可是明白又如何呢,难道时光可以倒流,他就舍得少爱那大妖一分,好让大妖的执念少上一分吗?
源博雅想,他不后悔,他知道大天狗也不希望他觉得后悔。
源博雅轻轻推开大天狗,凝视着后者颜色都变得浅淡的天蓝色瞳孔。
“所以,大天狗,你必须得走了。”他说,不容置疑的打断大天狗即将出口的反对,“这里的食物吃起来再真实美味,也都源自你的力量,就算陪我睡下,也只不过减少了些消耗。到外面去,你要吃真正的东西,真正好好睡一觉,补充体力。”
“外面是什么季节了?”源博雅问,他没有再追问在他死后过去的时间。
“应当是春季。”大天狗不情愿的回答。
“春天很好,你不是很爱吃草莓的吗?”
“走吧。“源博雅微笑,最后轻轻吻了一下恋人的眼睛,”我永远都在这里等你,你知道的,直到最后。“
尾声、
大天狗睁开眼,看向窗外,他数百年前种下的樱花正在风中下着一场美丽的花雨。
”是春天,樱花正开得好,博雅。“他轻轻说,手中仍紧紧握着一盏淡蓝色的莲花灯。
大天狗挣扎着坐起来,骨骼关节和肠胃一起抗议的作响。但身体的疼痛远不如方才再次分离时的撕心裂肺。
即便经历了这么多次,大天狗永远学不会和源博雅说再见。
他走出门,从门外屋檐下的箱子里找到了一个包裹,里面是洁白的稻米和看着还算新鲜的水果,旁边还放着几瓶酒。
漫长的时间过去了,妖的寿命也终归有限,许多与源博雅有旧的小妖怪们,也已大半不在,唯余昔日妖力强盛的大妖们,还游荡在人间。他们谁都没有想到,那与四个“人类”阴阳师相交集的短短几十年,竟也是他们这么久以来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更不要提大天狗了,在唯一真正的人类源博雅离去后,固执的把自己困在过去的他,几乎得到了所有人和妖的关照。
他也曾傲慢的拒绝过,但只要说起“这只是为了博雅。”,他就会沉默的接受。
数百年过去了,这些关照,从未间断。
还活着的妖里,不仅仅是大天狗不肯忘却。
大天狗走到哪里都不肯放下那盏莲花灯,就算他去树林里又采了些野菌回来。小溪里的游鱼不再需要钓竿和耐心,一场小旋风,一根黑色的钢羽将它变作烹饪的食材。
丰盛的鱼粥与源博雅最喜欢的菜谱之一相差无几,大天狗吃着却味同嚼蜡。
“博雅,不如你做的好吃。”他对着莲花灯喃喃抱怨。但他需要营养,味道此时对他来说,并不重要。
青行灯出现的时候,他正努力的吞下更多。
“你醒来的比上次还要更早一些。”第一句话,就是叹息。
“你的妖力日渐衰弱,”青行灯说,“你用自己的寿命供养这盏魂灯,还能坚持多久呢?”
大天狗没有理她,仿佛咽下更多的食物比她惊心的问题要重要上无数倍。
“我猜,我如果说现在停下,你自己至少还有好大一段日子可活,你是不会听了。”
“既然知道,就不要多费口舌。”
“继续下去,大概还有几十年,就到了尽头把。”
“那又如何,不是很好吗。”大天狗摩挲着手中的灯,仿佛它正是他最心爱的恋人,“他不在了,我活那么久做什么。”
“他呢?“
”太晚了,“大天狗摇摇头,”他的魂魄损耗的严重,他记得的东西越来越少,这一次之后,他已经无法离开这盏魂灯去转世了。“
”可他依然愿意陪着我,“大天狗把冰冷燃烧的魂灯贴上脸颊,脸上带着偏执的快乐和满足,”他什么都明白,什么都猜得到,可他还是愿意继续陪着我。“
”就算他的魂魄都会化为灰烬,什么都不剩下。“青行灯问。
”我们,一起,化为灰烬。他同意了。”大天狗强调到。
青行灯点了点头,“他从一开始,就什么都愿为你做,你也是同样的。大家都知道。”
这一句酷似调侃的话从爱调侃的青行灯嘴里说出来,却是带着悲悯和怀念。
“我想这个故事终归有个悲伤的结局。”她说。
大天狗没有继续回答,转过身去,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回到梦里。
“可既然这是你们两人的心愿,我也会带着祝福的心情,讲到最后。”
大天狗突然说,“我从没有一丝后悔。”
“当然,我想他也是的。”青行灯笑了。
大天狗回屋重新闭锁了门窗。现代的社会已经来临了,在大天狗短暂醒来的时间里,大妖们总是为他带来从未见过的科技与食物,或是趁他熟睡时,干脆在旁边盖上一间现代化的房屋逼他入住。
青行灯相信他也带了一些新鲜的东西去梦里,他总是想把最好的都送给源博雅。
青行灯拿出手机,准备群发邮件,打下了“Bad Ending”,突然笑了一下,改成“Happy Ending”按了发送,她想大家一定也能明白大天狗在最后的机会前,做出的选择。
从这茫茫世间彻底消失又有什么可怕的呢,总归连最后一刻,一起化作一捧飞沙,都是我中有你,你中有我。
未能同时来这世上,却能携手磕磕绊绊走这一世,最后相拥着离开。
再也不必向彼此告别,也许就是他们最大的幸福。